爷爷的院子

　　那是个闷热的夏夜，连风都带着粘稠的热度。争吵从厨房开始，母亲把一摞碗重重放进水池："这热水器又坏了！洗个碗水都是温的。"

　　父亲从客厅走进来，拧开水龙头试了试："上周才修过，怎么又这样？"

　　"你找的那人根本不会修！"母亲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早该换个新的。"

　　"换新的？"父亲声音提高了几分，"你知道现在一个好点的太阳能多少钱吗？"

　　他们的声音穿过走廊，飘进老人房间时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奶奶放下正在缝补的袜子，只听到"老人"、"受不了"几个词，脸色立刻变了。

　　"老头子，"她推了推正在听收音机的爷爷，"儿子儿媳是不是在说我们？"

　　爷爷关掉收音机，眉头越皱越紧。这时又传来父亲不耐烦的喊声："我说了多少遍，这事不用你们管！"

　　奶奶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手指绞着衣角："我们...我们以后不用热水器了..."

　　爷爷猛地站起来拉开房门，正看到父亲背对着他们，挥手说着什么。父亲听到动静回头，看到两位老人站在门口，奶奶眼里含着泪。

　　"不是说你俩，"父亲正在气头上，语气生硬，"你们别瞎想。"说完又转向母亲继续争论。

　　爷爷扶着奶奶回屋，轻轻关上门。奶奶坐在床边抹眼泪，爷爷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收拾东西，"爷爷突然说，"我们不住这儿了。"

　　"这大晚上的..."

　　"现在就收拾。"爷爷已经打开衣柜拿出行李袋，"儿子嫌我们碍事了。"

　　那晚，当父亲和母亲终于停止争吵各自回房时，谁也没注意到老人房间的灯光亮到凌晨。第二天一早，父亲匆匆上班，甚至没发现家里少了两个人。

　　直到傍晚回家推开老人房间的门，父亲才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床铺整齐，衣柜里只留下几件旧衣服，床头柜上那张全家福不见了。闹钟下压着一张纸条："我们搬出去了，勿念。"

　　父亲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张薄纸。他立刻打电话给哥哥姐姐妹妹，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爸妈不见了！"

　　大姑最先赶到，她翻看着空荡荡的衣柜："能去哪儿？爸的退休金就那么点..."

　　二姑和三姑也陆续赶来，五个人围坐在客厅，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母亲红着眼眶给大家倒茶，小声说："都怪我，那天不该吵架..."

　　"现在说这些没用，"大姑打断她，"先把人找到。"

　　寻找持续了三天。最终是二姑在城东一片老居民区的小瓦房里找到了两位老人。那房子又矮又旧，墙皮剥落，门前杂草丛生。二姑推开门时，奶奶正蹲在地上用小煤炉煮粥，被烟呛得直咳嗽。

　　"妈！"二姑冲进去抢过她手里的扇子，"你们怎么住这种地方！"

　　爷爷从里屋走出来，腰板挺得笔直："这里挺好，清净。"

　　二姑劝了一下午，嘴皮子都磨破了，爷爷就是不肯回去。大姑第二天带着新买的电饭煲和电热毯上门，刚开口就被爷爷打断："要是来劝我们回去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三姑换了策略，带着自己包的饺子来看父母，绝口不提回家的事，只是临走时轻声说："弟弟他知道错了，就是拉不下脸..."

　　爷爷哼了一声："他有什么错？是我们老了不中用了。"

　　父亲始终没敢亲自上门。他每天下班就在老人空荡荡的房间里呆坐，看着墙上相框留下的痕迹，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一个月后，房东突然要收回小瓦房改建。爷爷带着奶奶搬到了更偏远的一处平房，那里连煤气都没有，做饭要烧煤球。大姑去看望时，发现奶奶手上全是煤灰，指甲缝里黑乎乎的洗不干净。

　　"爸！"大姑终于忍不住了，"你们非要这样折磨自己吗？也折磨我们？"

　　爷爷正在院子里劈柴，头也不抬："我们过得挺好。"

　　那天晚上，大姑做了一个决定。一周后，她带着钥匙来到父母租住的平房："我在阳光花园买了套房，两室一厅，电梯房，你们搬过去住。"

　　奶奶连连摆手："这怎么行，太贵了..."

　　"钱已经付了，"大姑把钥匙塞到爷爷手里，"你们要是不去住，房子就空着。"

　　就这样，两位老人搬进了明亮的新居。父亲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当他接到三姐电话时，正在五金店买新的水龙头。

　　"大姐给爸妈买了套房，"三姑说，"在阳光花园3栋502。"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他们...还好吗？"

　　"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三姑叹了口气，"弟弟，爸其实一直在等你。"

　　挂掉电话，父亲在五金店门口站了很久，手里的水龙头被握得发烫。

　　第二天一早，父亲拎着两袋新鲜蔬菜和水果站在阳光花园3栋楼下，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最终，他把东西放在门口，敲了敲门就匆匆躲进了楼梯间。他听到奶奶开门的声音，惊喜的呼唤，然后是失望的叹息。

　　从那天起，父亲每周都会来两三次，有时送菜，有时带点自己腌的咸菜，或者几斤奶奶爱吃的桃酥。他总是放下东西就走，偶尔碰到爷爷出来倒垃圾，两人也只是点点头，像陌生人一样。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父亲开始带着工具箱上门，一声不响地修好漏水的龙头，换掉老化的电线，给窗户加上防风条。爷爷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假装没注意到儿子忙碌的身影。

　　转折发生在小孙女身上。这个刚上三年级的小女孩每周都带着自己画的画来看望爷爷奶奶。她从不提让老人回家的事，只是甜甜地笑着，给奶奶看她新学的舞蹈，听爷爷讲过去的故事。

　　"爷爷，"有一天小孙女突然说，"爸爸昨晚做梦哭了。"

　　爷爷正在浇花的手顿了一下："胡说。"

　　"真的！"小孙女认真地说，"我起来上厕所听到的。爸爸说'对不起'，说了好多遍。"

　　爷爷没说话，只是把喷壶握得更紧了。

　　深秋的一个周末，父亲照例来修厨房的推拉门。当他蹲在地上调整轨道时，小孙女突然跑过来趴在他背上："爸爸，爷爷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父亲愣住了，手里的螺丝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缓缓回头，看到爷爷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把芹菜。

　　"你妈说...包饺子，"爷爷的声音有些生硬，"要是忙...就算了。"

　　父亲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急忙低下头去捡螺丝刀，却怎么也捡不起来。小孙女好奇地看着爸爸颤抖的手："爸爸，你怎么啦？"

　　奶奶闻声走过来，看到这一幕，眼泪立刻涌了出来。她轻轻推了推爷爷："老头子，去给儿子倒杯茶。"

　　那天晚上，三代人围坐在餐桌旁吃了一顿久违的家宴。父亲笨手笨脚地帮奶奶擀饺子皮，弄得满脸面粉；小孙女兴奋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逗得爷爷哈哈大笑；母亲最后才到，手里拎着新买的电热水壶——这次她记得先敲门了。

　　"爸，妈，"父亲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那个...太阳能热水器我换新的了，随时...随时可以回家住。"

　　爷爷哼了一声，给儿子夹了个饺子："先把你那倔脾气改改再说。"

　　奶奶在桌下踢了爷爷一脚，笑着对儿子说："有空带丫头常来吃饭，这房子宽敞，够住。"

　　窗外，秋风吹落一片梧桐叶，轻轻拍打着玻璃，像是温柔的叹息。屋里，热腾腾的饺子冒着白气，模糊了每个人的脸庞，也融化了那些说不出口的歉意与思念。

　　从那天起，父亲每周都会带着小孙女来父母家吃两顿饭。有时候是简单的面条，有时候是丰盛的火锅。爷爷依然话不多，但会在儿子修东西时递上合适的工具；奶奶则总是偷偷往儿子包里塞些水果和点心。

　　冬天来临时，父亲又一次站在父母家门口，这次他手里拿着一把钥匙——他找人把老房子的热水器彻底换新了，还加装了暖气片。钥匙在他手心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但他迟迟没有敲门。

　　门却自己开了。爷爷穿着厚棉袄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垃圾袋："站门口当门神啊？进来！"

　　父亲傻乎乎地跟着进了屋，看到客厅里摆着一个蛋糕，上面写着"生日快乐"。

　　"你妈记得今天是你生日，"爷爷背对着他说，"非要做个蛋糕。"

　　父亲站在原地，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小孙女跑过来拉住他的手："爸爸，你怎么哭啦？爷爷说男子汉不能哭的！"

　　奶奶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快来吃，面要坨了。"

　　那天晚上，当父亲吹灭蛋糕上的蜡烛时，他在心里许了个愿。没过多久，这个愿望就实现了——春节前，爷爷奶奶终于同意搬回老房子住，但坚持要保留阳光花园的房子"偶尔去住住"。

　　除夕夜，三代人围坐在焕然一新的老房子里吃年夜饭。新换的热水器工作得很好，浴室里热气腾腾。父亲给爷爷斟了一杯酒，这次他没有躲闪爷爷的目光。

　　"爸，"他声音有些发抖，"我..."

　　爷爷举起酒杯碰了碰儿子的杯子："吃饭。"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父亲如释重负。他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就像热水器不需要时刻证明自己的存在，但只要打开龙头，温暖的水流总会源源不断地涌出。

　　窗外，鞭炮声此起彼伏，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屋里，小孙女正在给爷爷奶奶表演新学的儿歌，跑调得厉害却充满欢乐。父亲和母亲相视一笑，悄悄握住了彼此的手。

　　这一刻，热水器的温度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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