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断头台血祭案

作者:帅阿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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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马蹄声再次打破了黄昏的宁静,宋如带着张冲,几乎是风驰电掣般冲回了老县丞那看似平静的宅邸。这一次,他们甚至来不及与门外迎候的家仆客套,径直闯入了老县丞休憩的内院。
      老县丞依旧躺在庭院里的躺椅上,闭目养神,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微凉的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才慢悠悠地睁开浑浊的眼睛。
      老县丞似乎有些意外宋如会再来,但脸上还是那副惯常的笑呵呵模样。
      宋如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李老,不能再耽搁了!我们查到一个人,刘扬!五年前被秘密遣返,后在刘家村杀妻被处斩的刘扬!他的案子……在县衙卷宗里,一片空白!”
      “刘——扬——?!”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老县丞脸上的慵懒与迷糊。他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射出极度的惊惶,身体竟猛地从躺椅上弹坐起来,动作利落地完全不像一个垂暮老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是……是他!是他!”老县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是寒风里破碎的枯叶,“那案子……那案子……”他的恐惧是真实的,深入骨髓,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吕……吕大人……不让记!不让存!”
      他急促地喘着气,惊恐地四下张望,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在盯着他。“吕大人亲手交代……让我……让我把卷宗收起来……不能见光!”他猛地指向自己那间依旧凌乱、还残留着白日整理痕迹的屋子角落——一个靠墙的深色实木大柜,柜门上挂着一把铜锁,“在……在那柜子最下面一层……用油布包……包着!”
      老县丞挣扎着站起来,枯瘦的手剧烈颤抖着摸向腰间找钥匙,“快……快拿去……”
      宋如随着老县丞来到屋内,还在埋头整理书册的李角也站起身。然而,就在老县丞急切地想要去打开那个柜子的刹那——
      “咻——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刺耳的破空锐响!
      一支乌黑细长、尾羽染着暗红的弩箭,如同来自幽冥深处的死亡之吻,竟精准无比地从洞开的窗□□入,深深贯入老县丞的后心!
      老县丞的身体瞬间僵直,脸上的惊恐与急切凝固成了一个无比诡异的表情。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浑浊的眼中最后的光芒像被掐灭的烛火般迅速黯淡。他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那象征着他大半生执念的木柜,整个人就颓然向前扑倒,“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地板上,溅起几缕微尘,再无声息。
      “李老——!”宋如目眦欲裂!
      张冲更是反应迅捷,第一时间拔出腰刀扑到宋如身前护住,锐利的目光同时扫向箭矢射入的窗口方向。
      “恶贼!休走!”
      李角怒吼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房门。院墙上,一个身着玄色紧身衣、身形瘦长的人影正如壁虎般疾速向上攀爬,动作迅捷如鬼魅。那人听到李角的怒吼,攀上墙头时竟还回头瞥了一眼,脸上似乎蒙着什么,只露出一双冰冷阴鸷的眼睛,毫无感情地扫过紧追出来的三人。随即,他毫不犹豫,一个翻身便消失在墙头外。
      李角没有丝毫迟疑,足尖猛点地面,提气便向那院墙冲去!必须抓住他!这是最直接的线索!
      可就在李角距离院墙还有几步之遥时——
      “呼——轰!”
      一股炽热的橘红色火焰,伴随着浓烈的桐油味,猛地从刚才宋如他们冲出、如今只剩下老县丞尸体的那间屋子方向冲天而起!火势在泼洒的桐油帮助下,蔓延得极其疯狂,瞬间舔舐了门窗,吞噬了书架,那些堆积如山的纸张书册,此刻成了最好的燃料!
      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火光将庭院映照得一片惨红。三人的冲势硬生生顿住,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疯狂吞噬着可能藏匿着唯一真相的房间。
      “不好!屋子着火了!”宅中仆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划破暮色。
      张冲本欲冲进去打开那柜子,怎奈火势凶猛,他急喊道:“大人!这可怎么办!”
      宋如站在冲天的火光前,热浪烤着他的脸,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深。墙外的凶手身影早已杳无踪迹,追,是彻底追不上了。而身后……
      他猛地回头,望向书房靠墙位置那个柜子。那里,只有地板上那滩迅速蔓延开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与书房门缝里透出的烈焰红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景象。焦糊的气味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
      一种冰冷彻骨的、带着巨大愤怒的了然,在宋如心底汹涌翻腾,驱散了所有因线索断绝而产生的焦躁与迷茫。
      “放火……灭口……”宋如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在火光噼啪爆响的背景下格外清晰,“刘扬之死……那条本被刻意抹去的血痕……或许,就是血祭案的真正源头!”
      他看着那越来越凶猛的火舌,仿佛看到五年前那个被掩盖的秘密,以及秘密背后隐藏的巨大阴影,正在火焰中扭曲、狂舞。这火,烧毁的不只是书册,更像是对方穷凶极恶的最后警告。但宋如的眼神,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却前所未有地锐利和坚定起来。
      血债的源头,终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行,指向了最初被抹去的那个名字——刘扬!
      大火虽被赶来救火的街坊和衙役合力扑灭,但那间堆满珍贵记录的屋子连同内厅,已烧得只剩下焦黑的梁柱和遍地冒着青烟的灰烬。湿漉漉的地面上混杂着漆黑的灰烬、残破的书页和被水浇透的墙板,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焦糊与霉烂气息。老县丞的遗体已被抬出,白布覆面,只留下地上一滩凝固发黑的血迹,无声地控诉着刚发生的惨祸。
      宋如面沉如水,站在废墟前,目光锐利如鹰,仔细搜寻着任何可能的遗留。他的眼神最终落在了内厅靠近窗棂的焦黑门槛处——那里,躺着一支乌沉沉的箭杆,箭头已经深深钉入木质门框,只留下箭身尾端。箭杆已被烧焦了一小部分,但大部分还算完整。
      他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裹着将其从烧焦的木框里拔了出来。箭头带着倒钩,通体黝黑,带着一种冷硬的、与寻常猎户或盗匪所用的箭截然不同的肃杀之气。
      “箭头……”宋如低语,指腹摩挲着箭杆上残留的、被烧灼过的细微刻痕,“这绝非乡野粗造之物。”他立刻找来懂行的老差役辨认。
      老差役只看了一眼,便面色凝重地点头:“大人明鉴,此乃军中强弩所用的制式破甲箭!箭头硬度、形制,特别是这尾羽的固定和缠线手法,是正经的军中手艺!寻常铁匠铺根本打不了,也不敢打!”
      宋如心头一凛,寒意更深。军用制式箭头?这直接将凶手的背景推向了更为敏感和危险的方向!
      “张冲!”宋如沉声道,“立刻派人!持此箭头样本,搜查本县及邻近州县所有登记在册、哪怕是最隐秘的铁匠铺、兵器坊!尤其注意有无私造军械的暗窑!再核查近年是否有军械库失窃记录!”
      张冲领命而去,但宋如深知这希望渺茫。敢于动用军用箭矢灭口的势力,不大可能留下如此轻易的采购或打造线索。
      ————————————
      第二日,宋如再次踏入刘家村,心头压着沉甸甸的疑团。村口已不见呼唤扬儿的老妇。他径直走向位于村子西头、刘扬那已经破败不堪的老屋。
      还未到门口,便见袅袅的炊烟升起。刘母佝偻着身子,正在屋外的露天土灶前生火做饭。宋如的目光落在她填进灶膛的燃料上——并非是常见的秸秆或柴禾,而是一种颜色微黄、形状不甚规则的木屑!碎末细腻,在灶膛口跳跃的火舌下翻腾,飘散出一股不甚浓烈但有些特异的木料燃烧气味。
      宋如的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曲县木工活计虽在州府首屈一指,但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做这俏活儿。普通农家纵有木工活计,也多是劈材烧火,这般细密的木屑通常只会产生于持续的、精细的木材加工。刘母一个精神恍惚的老妇,家中显然没有此类活计……这木屑从何而来?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询问刘母的近况。老人依旧眼神涣散,对宋如的话或答非所问,或沉默以对。他转而向隔壁一位正晾晒衣物的村妇打听。
      “您说刘阿婆啊?”村妇叹了口气,“唉,一个人怪可怜的。幸得几年前搬来了一个好心的后生,不然这日子真没法过。”
      “搬来的后生?”宋如心头猛地一跳,追问道。
      “是啊,”村妇指了指刘母的屋子,“叫王禾,好像是五年前才来的。本来是想去隔壁绕子河村投奔表叔的,可怜见的,到了地方才知他表叔早病死了。那会子他没了去处,流落到我们村,正好看见刘阿婆那时孤苦伶仃,痴痴傻傻的守在门口。他大概也是无家可归,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吧,就留了下来,说是认个干娘,给她一口饭吃,也有个落脚的地儿。”
      “五年?五年前……具体是什么时候?”宋如追问,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北凉十五年入秋那会儿吧?”村妇想了想,“就……就在刘扬出事后不久。”
      宋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时间点……太巧合了!
      “那他如今靠什么营生?”宋如强压心绪。
      “哦,”村妇指了个方向,“他在绕子河村的孙木匠铺子里干活,手脚勤快着呢!天天一大早就出门做工,晚上收工回来,还给刘阿婆做口热乎的,真是难得的好心肠!”
      “绕子河村……孙木匠……”宋如喃喃道,心中疑云翻涌。他立刻辞别村妇,翻身上马,直接奔向邻村的孙木匠铺子。
      绕子河村不远,片刻即到。孙木匠铺子就在村口不远处,敞开着门,里面传来推拉刨子的“唰唰”声和锯木头的声响。
      宋如快步走进去,目光扫过埋头干活的几个学徒,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正在用凿子修整榫卯的青壮身影上。那人听到脚步声回头,阳光正好斜照在他的脸上——一张朴实中带着些文弱气的面孔,额角有一道细疤。
      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都怔了一瞬。
      “是……王禾兄弟?”宋如率先开口,语气平静无波。眼前这人,正是前几日他们去打听绕子河村王行卖假药一案时,好心为他们引路的那个王禾!
      王禾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个谦卑敦厚的笑容,放下手中的活计,拍拍身上的木屑:“啊,是……是小人。没想到大人还记得我这粗人。大人可是又需要带路?还是……”
      宋如的目光扫过他指间的老茧,又落到他刚刚推刨子时飘散在周围空气中的那些细密木屑——与他在刘母灶膛口看到的、燃烧着的木屑,质地何其相似!
      “无事,路过顺道看看。”宋如状似随意地问,“刘阿婆还好吧?真是亏得有你照料了。”
      “应该的,小人与她有缘。”王禾垂首应答,姿态恭谨,“多亏孙掌柜收留,得份工做,能养活干娘。”
      宋如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但走出铺门几丈远,他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凝如铁的凝重与越来越浓烈的审视。
      五年……五年前刘扬死后不久来到刘家村。落脚点紧邻绕子河村,且在木匠铺干活,木屑来源便有了解释。
      所有的线索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隐隐约约地开始往一处聚集——这个看似老实本分、乐于助人的王禾身上!
      时间点太契合了——王禾出现后,血迹案才开始连环发生?虽然这个联想表面上显得有些牵强,毕竟没有直接的、确凿的关联证据。刘母需要照顾、王禾谋生做工,这都看似合情合理。
      然而,宋如心底深处那属于多年刑名老手练就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却在疯狂地嘶鸣!老县丞临死前的惊恐,被刻意抹消的刘扬案,射杀老县丞的□□……这一切背后阴森而强大的压力,与眼前这个木讷青年看似毫无联系。但正是这种极度的矛盾感和一个个看似合理却只围绕在他身边出现的“巧合”,在宋如心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挥之不去的疑点。
      “牵强么?”宋如回望了一眼那冒着木屑飞尘的铺子,眼神锐利如刀,“也许吧……但这世上,最深的祸患,往往就藏在看似最无害的表象之下。”他必须盯紧这个王禾!这个出现在所有关键环节的“好心人”,或许正是解开这一切血腥谜团的枢纽!
      从孙木匠铺子回到县衙,宋如的心绪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对王禾的疑窦挥之不去。然而,他刚踏入衙门口,便见一名皂隶神色紧张地迎上来:“大人,您可回来了!高县令请您速去二堂!”
      二堂内,气氛颇为凝重。县令高青坐于主位,眉头紧锁,下首坐着一位身着武官服、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的壮年军官。此人坐姿大马金刀,眼神锐利且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正端起茶杯啜饮,对匆匆进来的宋如也只是斜眼一瞥。
      高青连忙起身介绍:“宋大人,这位是郁山关来的马布马都尉,乃罗将军的……亲信旧部。”
      “马都尉?”宋如拱了拱手,心中已有预感。
      马布放下茶杯,并未还礼,而是大剌剌地将目光钉在宋如脸上,声如洪钟:“宋大人!本都尉奉上峰之命,前来护送罗将军英骸回京安葬。只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凌厉,“罗将军惨遭毒手,殒命于曲县治下!更有吕县令、乃至先前数条人命血案!这案子,拖得够久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晃:“上头震怒!命我代传口谕:三日!再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内,必须擒获杀害罗将军等数人的凶徒,并查明血案真相!逾期若仍不能结案,休怪本都尉回京据实禀奏,告你一个玩忽职守、办案不力之罪!届时,哼,宋大人你怕是也难有‘来日’可返了!”
      赤裸裸的威胁如同冰冷的刀锋架在脖颈。宋如脸色微沉,眼神却静得如同深潭。他心知肚明,这马布的到来及其逼命三日之期,绝非巧合,更非仅为护送罗袁骨灰。朝中那股欲置他于死地的暗流,早已显山露水,甚至迫不及待地跳到他眼前施压了。
      “三日期限?”宋如声音平静,“马都尉,此案盘根错节,牵连甚广,三日……”
      “本都尉只传达上命!”马布粗暴地打断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宋如,“三日!本都尉等你的结果!三日后,若拿不到真凶和实情,你宋大人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你自己掂量!”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出,姿态极其嚣张。
      马布带来的十数名精悍军士已在县衙驻扎,将停放罗袁骨灰的厢房严密看守起来,仿佛防备着什么。
      宋如望着马布离去的背影,心思急转。此人刚来就如此咄咄逼人,又顶着“罗袁亲信”的光环……他忽然对着马布尚未完全消失的背影问道:“马都尉稍等!”
      马布身形微顿,不耐烦地回头:“何事?”
      宋如目光如炬,紧盯着马布的反应:“马都尉身为罗将军亲信,可曾听闻过一个叫刘扬的人?五年前被从军中秘密遣返,后因罪被斩首于本县。”
      马布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轻微的茫然,随即消失,被不耐烦取代:“刘扬?没听过!老子是两年前才跟着罗将军的,罗将军身边的小卒子、亲卫老子都认得,没这号人!你问这死人作甚?”他语气不善,带着对宋如“东拉西扯”的轻蔑。
      宋如紧接着又问:“那,一个叫王禾的木匠呢?如今在绕子河村刘家村一带。”
      马布眉头皱得更深,直接嗤笑出声:“王禾?哪根葱?老子是边关冲杀的军汉,谁认得什么破落村里的木匠?宋大人,你少拿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名来糊弄!还是想想三日后怎么交差吧!”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
      宋如站在原地,沉默不语。马布对这两个名字的真实反应似乎说明他确实“不认识”……但这反而让马布显得更像一个单纯的、被派来施压的棋子。真正的凶险,仍在暗处。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马布马都尉的嚣张气焰,竟连一夜都没能撑过!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而惊恐的锣声在断头台附近炸响!
      “死人啦!又……又是断头台死人啦——!”
      当宋如、高青以及大批被惊动的差役赶到城东那座沾满不祥气息的断头台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头皮发麻!
      晨曦微光中,断头台上那颗崭新的、切口平滑无比、尚在汩汩淌血的头颅,赫然正是昨夜还趾高气扬、勒令宋如三日内破案的——马布!
      马布的身体扭曲着躺在断头台下方的血泊里,头颅则滚落在刽子手的行刑位置旁边。他那双因惊恐而圆睁到极致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无法理解的恐怖之物。
      更令人心悸的是,仵作初步查验后回报:马布的尸体尚有几分温热!他颈部的致命断裂是死后造成的!真正杀死他的,是一道干净利落、直透心脏的——剑伤!他是被杀死后,才被拖到断头台上,如同对待猪羊般斩首示众的!
      “疯子……疯子啊!”高县令吓得腿脚发软,几乎站不住。
      昨夜负责守护马布住所及停放罗袁骨灰厢房的兵士,则个个面色惨白地回报:他们不知为何,都在后半夜莫名地昏睡过去,人事不省,是刚刚被锣声惊醒的!显然是遭了不知名手段的迷药暗算!
      压力骤然转向了宋如!昨日的威胁者马布一夜之间成了新的断头亡魂!朝中的压力必将瞬间飙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更是对他宋如的绝命倒计时!
      宋如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心绪,深吸一口气,转身对跟在身边、同样脸色煞白的张冲厉声道:“去!立刻将马都尉……移入殓房,详验!李角,传令封锁马布所住院落,搜查所有物品!”
      “是!”张冲李角领命飞奔而去。
      紧接着,宋如大步流星回到殓房,压抑着胸腔里的风暴,对刚刚忙碌起来的仵作道:“刘老,把血祭案的验尸记录全部拿来!”
      殓房内弥漫着血腥和药水混合的刺鼻气味。烛光下,老仵作哆嗦着捧来几册卷宗。
      宋如快速翻看,低沉的声音在冰冷的房间中回荡,像是在为死者做最后的控诉:
      “第一个,屠夫朱大才:颅骨后部有遭硬物重击塌陷痕迹,系被重棒之类钝器猛击致晕,而后拖至断头台斩首!”
      “第二个,商人刘三:与朱大才情形相同!后脑有重击淤肿、骨裂,被钝器打晕后斩首!”
      “第三个,县令吕江:尸身及当日值守于吕江门外的护卫证词显示——他饭食中被混入强效蒙汗药!死前并无挣扎反抗,是被迷晕后带到断头台斩首!护卫亦确认同时被迷晕!”
      “第四个,将军罗袁……”宋如翻开罗袁的验尸记录,字字触目惊心:“四肢关节被以暴力手法强行折扭至骨折错位!死前曾被捆绑、束缚!舌头被齐根割去以防发声!致命伤在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最终,尸身被从千里之外的郁山关,绑缚至此地断头台斩首!”
      “而昨夜被杀的马布……”宋如的目光投向那具刚被抬入、被白布覆盖大半的尸身,“致命伤——心口一剑!被迷药放倒了护卫!死后,被斩首于断头台!”
      所有的血祭案受害者,手段不同,但终点一致——断头台!
      这凶手对血祭仪式的执念相当深重。
      甚至不惜远渡千里,也要将人拖至此地,在断头台上完成血祭!
      “ 千里! ”
      宋如脑海中如惊电划过!
      从郁山关到曲县,纵是快马加鞭,少说也要五日方能抵达。更遑论凶手还要 拖拽着一个行动不便、甚至可能失去意识的人——这简直是不可能在五天内完成的艰巨任务!
      若凶手真是本地人士,他必须往返于郁山关与曲县之间。单是完成这一趟奔波,就需要 至少十日以上 !至于“有人协助”这个想法——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宋如立刻掐灭:此等机密、凶险之事,同谋者的可能性 微乎其微,几近于无!
      “张冲!”宋如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立刻带人,秘密前往绕子河村孙木匠铺子,以及刘家村刘扬家附近,暗中查访!重点查一件事:在罗袁将军遇害前,也就是五月十七日之前的几日,王禾是否离开过曲县?去了哪里?务必找到人证!”
      张冲领命而去,行动迅捷。
      宋如则坐镇县衙,一边承受着马布惨死带来的巨大压力,一边梳理着王禾与之前几位受害者的潜在联系。
      很快,张冲带回了调查结果,面色凝重:
      “大人,属下先去了孙木匠铺子。孙掌柜说,五月初,王禾曾向他告假,说刘母病重,需要在家日夜照料,无法上工。孙掌柜念他孝顺,便准了假。”
      “哦?”宋如眼神锐利,“然后呢?”
      “属下又去了刘家村,询问了刘母家附近的几户邻居。”张冲继续道,“结果……与孙掌柜所言截然不同!邻居们都说,过完端午,王禾确实离开了家,但他临走前托付邻居照看刘母时,说的是——‘要去邻县给一位官人府上赶制一批急用的家具,需离家十来日’!还特意留下了些银钱请邻居帮忙照看刘母饮食。”
      照顾刘母与外出做活?!
      宋如猛地站起身,眼中精光爆射!这截然相反的说辞,分明是精心设计的双重谎言!王禾利用了他照顾孤寡老人的善名,在雇主和邻居面前编织了不同的借口,完美地为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
      “好一个王禾!”宋如的声音冷得像冰,“既能‘在家照顾病人’,又能‘外出做活’,两头都说得通,两头都有人证!若非我们同时查问两边,几乎要被他蒙混过去!这十数日的时间差,足够他往返郁山关,将罗袁绑回曲县!”
      至此,宋如心中再无怀疑——那个看似老实本分、身世凄凉的木匠王禾,就是那个以极其残忍手段,将堂堂边关将军从千里之外绑缚回来,割舌断骨,最终斩首于断头台的真凶!他拥有作案的时间、空间,以及那份令人胆寒的耐心和伪装!
      “但这还不够!”宋如深知,要彻底钉死王禾,还需要将他与之前的受害者联系起来。“李角!”
      “属下在!”
      “你带人,立刻去查访前三位受害者朱大才、刘三、吕江的家属或亲近之人!拿着王禾的画像,问他们是否认识此人,何时、何地、因何事与此人有过接触!”
      李角领命,迅速行动。
      调查结果陆续回报:
      朱大才的胖夫人 盯着王禾的画像,眉头紧蹙,反复端详了半晌,才迟疑地说:“这人……瞅着眼熟?对对!想起来了!我家大才在的时候,曾雇过这人给馆子送肉!”她努力回忆着,“姓王……那会儿他刚到县里,口口声声说啥活儿都肯干,就图多挣俩铜板儿。有天他来铺子取肉,瞧见铺子里堆得连下脚的地儿都快没了,横七竖八的……”
      她语速慢了下来,仿佛重回当日,“这王禾,也不知是手勤快还是怎地,竟主动开口,说自己会点木工活计,能给拾掇拾掇,钉几个放东西的木架、柜子啥的。大才半信半疑让他试了试。”胖妇人的语气转为肯定,“嘿,你还别说,那架子打得又结实又规整!大才瞅着舒心,顺嘴就指点他:‘王禾兄弟,你这手艺不赖,去绕子河村那边看看,那儿大户多,常有木工活计。’”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点后怕,“就是……这人眼神偶尔怪瘆人的,跟结了冰渣子似的,看了让人心里不舒坦。自打我家大才出事……就再没见过他了。”
      刘三原先的伙计一看到画像便拍了下大腿:“嘿,王禾王木匠嘛!熟得很哪!我这儿倒腾的家具里,不少件还是他打的呢!”他来了精神,“初识是在……前年开春前后?那会儿三哥接了州府贵人的一票大单子,要打一批样式讲究的家具。绕子河村的孙掌柜就把王禾荐过来了。好家伙,打州府那批精细活儿,都是他操刀,手艺确实没得挑!工钱也算公道。那次可让三哥大赚了一笔,对王禾更是青眼有加,两人常约着喝酒,走动颇近……”伙计神色忽转黯然,“谁成想,没过多久三哥就……唉!大人,难不成……凶手是他?!”
      吕江府上的老管家 捻着胡子回忆道:“王禾?哦,是有这么个匠人。约莫是去年三月里,老爷屋里那张楠木雕花架子床才用了不满一年,就不知怎地有些晃悠。夫人让我速速寻个可靠的木匠来修。便是这王禾。手脚倒是勤快,活儿也没出纰漏,老爷还夸了他两句手艺精。”他顿了顿,“不过嘛……后来也就再没见过了。手艺还行,就是人挺沉默。”
      朱大才、刘三、吕江!这三位被“血祭”的受害者,竟然都曾与王禾有过直接接触!或是雇佣做工,或是修理家具!王禾利用其木匠身份,轻易地接近了这些目标!
      宋如心中的拼图越来越完整。王禾并非随机选择目标,他利用职业之便,精心挑选了这些特定的人,并可能在这些接触中,摸清了他们的生活习惯、住所环境,为后续的谋杀铺平了道路!
      但王禾为何选这几人,仍有疑问。
      “大人,”李角汇报完,又补充道,“属下在查访刘三的伙计时,还得知一事。刘三死后,他的部分生意由这位伙计接手。就在罗将军出事前不久,这位伙计曾离开曲县,去邻县谈一笔家具生意,直到前日才回来。”
      “哦?”宋如心中一动,“他何时离开?何时归来?”
      “据他说,是五月十二日离县,前两日才回来。罗将军是五月十七日被发现的尸体,他那时确实不在本县。”
      宋如问:“可有人作证?”
      “有,属下暗访了与他有过接触的人,证明他确实是五月十二日离开的。若他是帮凶,应该与王禾一同离开才是,何必晚了整整七日?”
      宋如点点头,这伙计的不在场证明似乎很充分。但他随即又想到一事,眉头微蹙:“李角,你方才说,他是刘三死后接手生意的?”
      “是的大人。”
      “当初调查刘三被杀案时,吕县令重点查了什么?”宋如追问。
      李角回忆了一下,答道:“回大人,当时主要是查了刘三与几个妇人的……呃……私情纠纷。因为刘三死前,曾有人见过他与其中一妇人的丈夫发生过口角。衙役们顺着这条线查了许久,但最终证明那丈夫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才排除了嫌疑。”
      “私情纠纷……”宋如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也就是说,当初的调查,几乎全部围绕着刘三的‘风流债’展开,认为可能是情杀?”
      “是的,大人。卷宗里记录得很详细,对其他方面……尤其是刘三生意上的往来,查得……并不算深入。”李角如实回答。
      宋如深吸一口气。这又是一个被忽略的角落!衙役们被表象的桃色事件吸引,却忽略了刘三作为一个小商人,其生意本身可能带来的风险或仇怨!而王禾,恰恰是通过“生意”的渠道接近了刘三!
      ————————————
      月悬中天,刘家村那间破旧的老屋被衙役手中的火把映照得影影绰绰。
      宋如独自坐在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矮凳上,对面是那张朴实的农家木桌。王禾推门进来时,没有惊讶,脸上依旧是那份近乎木然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火光在他粗糙的侧脸上跳跃,阴影显得格外深重。
      “宋大人,”王禾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什么波澜,“您来了。”
      “坐吧,王禾兄弟。”宋如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着他。
      他依言坐下,良久,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低低地笑了笑,那笑声却比哭更难听:“终究……还是瞒不过大人您。罢了,到了这份上,是该说个明白了。”
      他的眼神开始飘远,声音带着浓重的回忆气息,将宋如带入了一场跨度十四年、交织着兄弟情义与残忍复仇的血色风暴。
      “我本名不叫王禾,而是王田,王禾是我的兄长,北梁七年战死在郁山关。”
      “北梁五年,”王禾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尘埃,“边境狼烟四起,北楚如狼似虎。朝廷征兵的榜文贴满大街小巷,为了口饭,也为了护住身后的我和父母,兄长他便应征入伍,进了边关那吃人的营盘。”
      他抬起满是厚茧的粗糙大手,指尖在桌上无意识地划动着。“营里苦啊,吃不饱,穿不暖,天天就是练刀、挖壕。我哥便是在那里结识了来自曲县刘家村的刘扬。他俩睡一个地窝子,啃一个馍,互相照应,打熬里渐渐就结下了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的情分。那年冬日,他们在营后的土坡上,对着苍天厚土,结为了生死之交。”
      王田的喉咙有些哽咽,眼中浮现出极深的痛楚:“后来……在一次遭遇北楚斥候突袭的战斗中……为了救刘扬哥……我哥他……他扑上去,用身体替他挡……挡了致命的一箭!”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他倒在刘扬哥怀里……血顺着嘴角往外冒,就说了几个字:‘照顾……田儿……’,然后……掏出一枚被磨得锃亮、带着体温的……家传铜钱,塞进他手里……”
      宋如能清晰地看到王田眼中的湿润和深刻的恨意。
      王田吸了下鼻子,“大雨哗啦啦地浇下来,他就那么抱着我哥渐渐冰冷的尸体,像头受伤的孤狼一样嚎。他说:‘王禾兄弟,你的仇,我刘扬记下了!你的弟弟王田,就是我刘扬的亲弟弟!有我一口气在,必护他一世周全!’”
      “三年后,”王田的声音低沉下来,“我……王田,那时已不是懵懂少年了。我哥的死讯传回老家,爹娘哭瞎了眼,没多久就去了。我心中憋着一股劲儿,变卖了家中仅剩的薄田,应征入了伍,想亲自找到那个叫刘扬的恩人,也想……找我哥埋骨的地方。”
      “很巧,我被分到了刘扬当时的营头。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因为我和我哥长得很像。”王田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名状的表情,“他说……我是王禾兄弟留给他最后的念想,是他欠王禾兄弟的命。刘扬哥……待我真是没话说。手把手教我刀枪棍棒,教我军阵兵法,不嫌我笨。我受伤时,是他端汤送药;我思家时,是他整夜开解。几年下来,凭着一股狠劲和些许运气,加上刘扬哥处处提携……我俩都升了。他成了统领数千人的偏将军,我也做了统领数百骑兵的都尉。在旁人眼里,我们就是战场上生死相依、情同手足的亲兄弟。”
      “北梁十二年,北楚被灭,新兴的北吴又开始在边境生事。”王田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我们接到驰援被围困的宛城的军令。行至鹰愁涧……中了埋伏!北吴的箭雨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泼……”
      “混乱中,刘扬哥发现了敌军刀斧手正偷偷摸向我的后背……”王田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刻骨的自责和痛苦,“他毫不犹豫地扑过来……把我撞开……可他自己左腿……被一根破甲重弩箭……穿了!”他的手猛地攥紧,“那箭上有倒钩,拔出来的时候……连骨头都看得见……后来军医说……那条腿……算是废了。”
      他眼中燃起愤怒的火焰:“可恨的是!那个小人罗袁!当时只是个裨将军!他看着刘扬哥倒下,非但不救援,反而趁机打马就跑,回到大营后,就向大将军魏升诬告!他说刘扬哥是见势不妙怯战坠马!说什么‘刘扬一倒,军心溃散’,才导致我们伤亡惨重、宛城陷落!大将军听信谗言,一怒之下,将尚在昏迷的刘扬哥……贬黜成了一个……最低贱的……马夫!”
      “刘扬哥醒来时,知道了一切。”王田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从堂堂偏将军,到整日与马粪为伍……那腿……那心……都垮了。他变得……又自卑又敏感。”
      “我那时候……心中恨极了罗袁!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我更迫切地想证明我自己!想为刘扬哥和我哥报仇!”王田的语气激动起来,“我主动请缨!立下军令状,带着残部,拼了命地去打!用刘扬哥当年教我的计策,死战了三天三夜,硬是把宛城夺了回来!一战成名,我也被封了偏将军……接替了刘扬哥的位置。”
      “可当我满心欢喜地想去告诉刘扬哥这个好消息,想告诉他我替他出了口气时……”王田的眼神黯淡下去,充满了悔恨和痛苦,“他看到我穿着崭新的将军盔甲,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亲兵……误会了。他认为我……看不起他这个残废的马夫了!认为我忘了恩情,夺了他的位置还要来羞辱他!他冲我吼:‘王大将军,我刘扬如今只是个废物马夫,不敢高攀!’然后……就再也没让我进过他那臭烘烘的马棚……”
      王田深吸一口气,满是老茧的手捂住了脸:“我太想证明自己……心思全在战事上……忽略了他……我以为只要报了仇,替我们兄弟争回了这口气,他总会明白我的心意……可等我再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完全陌生了。”
      “那段时间他心灰意冷,整日买醉。又一次烂醉如泥后……他偷喝了大将军魏升窖藏的御赐美酒……被罗袁那个狗贼抓个正着!”王田的语气重新变得阴狠,“罗袁公报私仇,往死里打!要把他按军法斩首示众!我……我害怕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威逼利诱看守,趁着夜色……把他塞进了一辆送阵亡士兵骨灰回乡的破板车底下……把他‘送’回了刘家村……”王田露出一丝惨然的笑,“只是……他大概永远也不知道是我做的,也不知道我这‘送’,不是回家,而是将他……推进了另一个死地!”
      “他回家了,带着那条残腿,满心的怨愤、屈辱和不甘。”王田的话语像是浸着血,“酗酒……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他性情大变,暴躁易怒。”
      “至于他媳妇……”王田眼中的冰冷仿佛要将空气冻结,“那个不安分的妇人!我后来查到,在刘扬哥精神恍惚、终日买醉的时候,那个叫刘三的无赖,多次进入他家……与那妇人勾搭成奸!”
      “那年的五月十三……”王田的声音低沉如同地狱寒冰,“刘扬哥那晚……大概又喝了很多。他……他撞见了!撞见了那对狗男女在他的床上……行苟且之事!”
      “一个曾为将军的尊严!一个男人的血性!”王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苦的嘶哑,“彻底被摧毁了!加上醉意……我后来推想……他那一刻应是完全失去了理智!他抄起……随手的东西……可能是劈柴的斧头,也可能是别的……追打那奸夫刘三……却没追上……转而……将所有的愤恨、屈辱……全发泄在了那个不守妇道的妻子身上!”
      “那婆娘……当场就没命了。”王田的眼神空洞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寒意填满,“刘三那个混蛋……跑得快!他去报了官!县令……就是吕江!”
      “吕江?”王田冷笑一声,带着无比的讽刺,“一个被逃亡士兵事件吓破了胆、只想着明哲保身的‘好官’!当年我派人将刘扬哥偷偷送回来的时候,曾派一名亲信相随,并以将军的名义给吕江写了一封密信。我利用职权对他施压,要他不可声张此事,否则定会取他性命。他也怕逃亡一事被翻出来,受到牵连!因此刘扬哥醉酒杀妻……对他而言,简直是老天爷送来的‘好借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这个潜在的‘麻烦’!”
      “根本不由刘扬哥分说!也没有详查!快刀斩乱麻!”王田的声音猛地提高,充满了悲愤,“一条醉酒杀妻的证言就定了刘扬哥死罪!五月十七!”他重重吐出这个日期,“就是在这个日子……就在那个断头台!我刘扬哥!一个为救兄弟、浴血沙场落得残废的汉子!被当成杀人凶徒!斩首示众!”
      王田死死攥着拳头,指节发白,一字一句如同泣血:“断头刀落下去之前……我哥……用尽最后力气,嘶喊的是……冤!!!!!”
      屋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王田粗重的喘息声。宋如仿佛能感受到那一刻,断头台上刘扬绝望的呼嚎直冲云霄。
      过了许久,王田再次声音嘶哑地讲述:“北梁十五年秋,北吴犯边,我领兵追击……中了埋伏,打了场败仗……这本是兵家常事。可罗袁那个狗贼!为了彻底弄死我,好掩盖宛城诬告的真相,竟向监军密报……说我通敌!”王田的眼神阴鸷如鬼,“我被革职拿问,若非几个忠心兄弟拼死断后……我也早已成为刀下之鬼!”
      “我逃了出来,一路潜行,凭着当年听刘扬哥提过的家乡信息,最终摸到了曲县刘家村。”王田声音再次哽咽,“可我找到的……只有一座新坟……和一个……疯了的老娘!”
      那一刻,巨大的悲痛、被背叛的愤怒和对真相的渴望,如同火山般在王田心中爆发,将他彻底熔炼成一个复仇的厉鬼!
      “血……必须用血来还!所有逼死他、害死他的人……都必须血祭断头台!以他当年同样的方式!”王田的声音森然彻骨,充满了对复仇计划的极端执念。
      “我化名王禾,编造了寻远亲不遇、见刘母可怜留下照顾的故事……在这刘家村住了下来。”王田开始平静地叙述他那精密而残酷的复仇计划,“白天,我躲在绕子河村孙木匠铺子做工,晚上,就照顾干娘。木匠的身份……是最好的掩护,没人会怀疑一个木讷的手艺人。”
      宋如陡然截断他的话头:“那朱大才,与刘扬之死并无直接因果。即便他是行刑的刽子手,也不过是奉令执刀,公事公办罢了。”
      “朱大才?呵!”王田鼻腔里挤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冷嗤,眼底尽是刻骨的轻蔑,“那等货色?他不过是我为血祭大礼奉上的 第一盘冷牲!他不是凶手,只不过是引我登台的祭物,给刘三、吕江、罗袁那些真凶的催命符!”
      他的声音骤然压紧,如同毒蛇嘶鸣:“我要的——是让他们知道!让他们在看见血字的那一刻起,就像砧板上的鱼,看着刀刃逼近却又动弹不得!日夜被‘明年血祭’这几个字熬煎!在恐惧里瑟瑟发抖,猜疑不定! 直到他们的脖子真真切切地挨上断头刀……这,才是我想要的报复!这,才稍稍能浇我心头的毒火! ”
      王田眼中闪过择人而噬的凶光:“ 北凉十六年,五月十五晚。 我算准了姓朱的去那馆子收账的日子。早早伏在道旁暗影里,等他走近……便假作偶遇攀谈。只说是感谢他当初‘指点迷津’,请他吃酒……那蠢货哪里料得到死期已至?”
      他双手虚握,做出一个猛击的动作,表情却平静得令人心寒:“刚进那僻静巷子,我拿起早藏在那里的短棒便照他后脑 劈手砸下 !他毫无防备……一声闷响便软倒在地。我将他拖至断头台,咔嚓——! ”
      王田喉间发出一声仿佛亲历其境的、扭曲的断喝,脸上病态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我就用他的血,在那石阶上,清清楚楚写下——‘明年今日,刘三血祭!’。让整个曲县都 闻 到这味儿! 看 到这字!”
      “而刘三!”王田咬牙切齿,“这个奸夫!忘恩负义的豺狼!我不但要他死,还要让他在死后也臭名远扬!我混进木匠铺,接近他,跟他套近乎,请他喝酒。几杯黄汤下肚,他自己就得意洋洋吹嘘他和多少个有夫之妇有染……那些女人被发现后,有的羞愤上吊了,有的被娘家打断腿……全都是他造下的孽!北梁十七年五月十六日晚,我约他出来去老地方‘再喝点’……而后便一棒子将他打晕,送去断头台。留下血字——明年今日,吕江血祭!”
      “吕江这老狗?”王田发出一声鄙夷至极的冷笑,“自打刘三那颗狗头落了地,这狗官就吓破了胆!整日里风声鹤唳,连端碗水都得疑心是不是掺了毒!一挨到端午前后……”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猎手终于等到猎物入网的狞恶,“他就忙不迭花重金,满世界搜罗护卫塞满他那龟壳似的府邸!嘿嘿……我等着的——就是这刻!”
      他眼中那抹残忍的精光一闪而逝,转作极端的平静:“那条专替吕江物色打手的‘线’……早就被我攥在手里了。我假作走投无路的样子凑上去,说家里老娘病得快咽气了,穷得就差卖裤子,不过早年学过几天把式,够看家护院。线人自然要‘试试深浅’,我就耍了几手花架子……勉强入了眼。”
      王田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可位子就那么多,哪能想塞就塞?没空缺,就 造 一个出来。”他放下碗,目光扫过宋如,“我盯上其中那个…… 孤家寡人、了无牵挂的护卫 。趁着夜黑风高……”他的舌尖舔过牙齿,吐出一个冰冷的词:“把他 做了 。尸首沉在 绕子河下游淤泥深处 ——神不知,鬼不觉,包管他 人间蒸发 !”
      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冰冷的得意:“几天过去,线人那边死活寻不着那护卫的踪影,急得像热锅蚂蚁!我就‘恰好’又去他那‘诉苦’……他上下打量我,见我又算有点功夫,便让我凑个数顶了那消失的‘空位’,正是‘两全其美’!”王田的嘴角扯出一个刻毒的弧度:“就这样,我顺顺当当……钻进了吕江给自己筑下的……那□□棺材里!”
      “五月十六日晚,”王田的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天气,“我悄悄在大家晚饭里都下了点安神药。等其他人全倒下了……我走到吕江的卧房。他睡得正沉,跟死猪一样……大概还在做梦自己能躲过一劫?”他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我一刀……干净利落。然后在断头台留下血字——明年今日,罗袁血祭!做完这一切,我又溜回护卫房,给自己也来点迷药,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事后……自然没人会怀疑我这个同样被迷倒的新护卫。工钱?呵……那线人说委托人已死,就算做了这么多天的差事,但我们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至于罗袁!”王田这个名字念得如同在咀嚼仇人的骨头,“这狗贼躲在千里之外的郁山关军营里!我用了点当年军中剩下的人情……搞到他营房位置。用当年的将军令牌,还有那一身潜藏行军的本事……趁着夜色摸进去……先放倒几个守卫……然后对付他!”王田眼中燃烧着疯狂与嗜血的光芒。
      “我把他拖出营地……一路上……没让他好过!我要他尝尝刘扬哥当年所有承受过的痛苦和屈辱,百倍!”王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打断了他四肢关节!割掉了他满口谎言的舌头!再用绳索把他捆得像待宰的牲畜!然后……就是漫长的路程……我拖着他!跋山涉水!把他从郁山关……一路拖回了曲县!带到了这断头台前!北梁十九年,五月十七!就在刘扬哥遇害的……整整四年后!同一个日子!同一处地方!我亲手……按下了铡刀!”
      王田重重吁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使命:“血祭已毕,魂安怨消!刘扬哥……王禾哥……你们的仇……王田……都替你们报了!”
      “至于后来……”王田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直,“您查到老县丞那里……那个老头当年不劝吕江详查刘扬哥一案,他也算帮凶之一!他知道的太多了……本以为他一直这样糊涂下去也挺好,只可惜,他偏偏想了起来!”
      “至于那个马布?”王田的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嘲讽,“一个借着罗袁博取上位的蠢猪!在军营里就仗着罗袁的势狐假虎威,克扣军饷的事他也没少干!他来曲县……还那副趾高气扬、威逼宋大人您去死的做派……和罗袁、吕江这些狗贼有什么分别?顺手宰了,正好用他这个新贵的血……再给刘扬哥的祭台添一份供品!让那些躲在京城里、自以为操控一切的人……也知道这曲县断头台,并非戏台!”
      宋如听完王田的讲述后沉默了良久,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他看着眼前这个从地狱归来、手染鲜血却又情义深重的“屠夫”,心情复杂难言。
      “你手段狠辣,布局周密,杀这些人……确实都有你的‘道理’。”宋如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刘三、吕江和罗袁或许死有余辜,但你不该杀老县丞,他也许迂腐胆小,未必存心要刘扬死。你更不该……如此明目张胆地将复仇计划公之于众,这完全是挑衅国法!而且……你为何不在知晓我追查你时杀了我?”
      王田抬起头,看向宋如,眼神中竟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敬意?
      “宋大人,”他认真地说道,“您在北梁十二年押送粮草和军饷到郁山关……我看得真真儿的。您是唯一一个……把朝廷调拨的粮食,一斤不少、一粒不缺地送到军前的人!没有偷偷换成麸皮烂谷!没有克扣银饷!更没有把我们这些大头兵的血汗钱塞进自己腰包!”
      王田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回忆的暖意:“刘扬哥,曾跟我提起过您。他说营里都在传,终于出了个宋大人这样不贪军粮军饷的清官!他说您是乱世里难得的一点光亮,让他觉得……为这样的官老爷卖命……至少值当一点!”
      “所以……”王田看着宋如,坦然道,“您这样的人,是好、是好人,是刘扬哥都曾敬重的人。我王田,虽身负血仇,杀人如麻……但我的刀,不杀好人!”
      一切,尘埃落定。
      在刘扬家破旧的后院柴房下,衙役们发现了一口地窖,在里面找到了被王田小心藏匿的行凶证据:一个军用精良强弩和数支与射杀老县丞样式一致的弩箭、几包配置好的强力迷药粉末、几身便于夜行的黑色紧身衣……一切都印证着他的供述。
      宋如提笔写就详细的结案文书,将王田自述的“血祭案”前因后果、刘扬之冤、吕江之私、罗袁马布之恶,以及王田为兄复仇的残酷路径,连同所有确凿的物证记录,一并上奏朝廷,并引咎自责。
      他,宋如,也曾以一腔碧血丹心,追随在尘埃烽火中揭竿而起的新帝。彼时,他是天子倚重的股肱,是砥柱中流。可不知何时,新帝眼中的信任渐渐冷却,化作无声的疏远。庙堂之上,魑魅魍魉渐起,谗言如匕,倾轧如潮,他只余下孑然的背影。
      直到来这曲县前,那心底深处,竟还对那位龙椅上的故人,残存着一线微渺的期盼——盼他能回望一眼,望见这未曾冷却的赤忱。
      只是这“等”字,太重了。等得山河板荡,等得鬓角添霜,等得……满心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倦。
      而今,曲县事了。这位洞悉了官场污浊、看透了情义终局却只能扼腕的钦差,在案卷飞递京城的当夜,将一方冰冷的官印,一纸墨迹未干的恳切辞章,悄然置于县衙冰冷的公案之上。
      暮色如墨,自天际沉沉压落。他萧然一骑,没入渐浓的夜色。身后,是那座浸透了血、吞噬了命的断头台;是纠缠如麻、散落遍地的悲欢离合;更是这乱世长卷中,一段以血为墨书写,又以血戛然收束的、令人扼腕长叹的传奇章节。
      功名荣辱,前尘旧事,尽付身后尘埃。
      他唯愿卸下这身官袍,作一蓑烟雨,隐入苍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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