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距离妙应寺结义不过一月有余，辉发那拉府邸的喜庆喧嚣尚未完全散去，圣旨钦定的日子便已到来。按规制，嫡福晋富察·璟澜已于前一日在更隆重的仪仗中抬入宝亲王府。今日，则是侧福晋辉发那拉·璧姝入府的日子。

　　晨光熹微，三抬银顶轿子稳稳停在辉发那拉府门前。虽不及嫡福晋的八抬大轿，但这规制已是侧福晋的荣耀。璧姝身着崭新的侧福晋吉服，石青色底，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领口袖口滚着精致的风毛。她拜别父母，那尔布眼眶微红，母亲则强忍泪水，一遍遍叮嘱。璧姝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沉甸甸的。

　　“额娘放心，女儿定当谨言慎行，不负家族期望。”她声音平静，将翻涌的情绪牢牢锁在眼底。

　　轿帘落下，隔绝了熟悉的府邸和亲人关切的目光。轿身轻微晃动，朝着那座象征着无上尊荣也暗藏无尽风波的宝亲王府行去。兰心作为贴身侍女，紧跟在轿旁，脸上既有兴奋也有忐忑。

　　宝亲王府邸位于京城重地，规制宏大，气象森严。朱漆大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门前一对石狮威严肃穆。侧门打开，轿子从角门抬入。下轿处是一个相对僻静的院落，早有王府管事嬷嬷带着几名太监、宫女静候。为首的李嬷嬷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一丝不苟地行礼：“奴才李氏福晋率人恭迎侧福晋入府。”

　　璧姝微微颔首：“嬷嬷请起，有劳了。”她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高墙深院，廊庑重重，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按府里规矩，嫡福晋昨日已入主正院嘉懿堂。侧福晋您的居所是‘怡然轩’，紧邻着嫡福晋的院子，方便侍奉请安。高格格明日入府，将暂居‘听雨阁’。其余几位侍妾格格，需待半月后统一安置。”李嬷嬷语调平板地介绍着，引着璧姝穿过几重垂花门和抄手游廊。

　　怡然轩是个精致小巧的院落，虽不及正院轩敞，却也花木扶疏，陈设雅致。正房三间，东西各有厢房。璧姝刚在正厅落座，便有宫女奉上茶点。她无心品尝，只略略交代了兰心几句安置箱笼的事宜。

　　午膳后，璧姝换了身素雅些的雪青色缠枝莲纹旗装，准备前往正院拜见嫡福晋富察·璟澜。这是入府的头等大事。

　　刚出院门，沿着朱漆回廊没走几步，忽闻前方传来一阵孩童清脆却略显骄纵的哭闹声，夹杂着一个女子娇柔又带着几分不耐的安抚。

　　“璜儿乖，莫哭了，看这小脸儿哭花了多难看！待会儿阿玛见了要不喜了……”

　　璧姝脚步微顿，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身着桃红撒花袄、银鼠皮坎肩的有孕女子，正哄一个约莫两三岁、穿着锦缎小袍的男孩。那女子虽已然有孕，却依旧容貌艳丽，眉眼间带着一股恃宠而骄的妩媚风情，正是她入府前便知晓的人物——侍妾格格哈里富察氏。

　　哈里富察氏也看到了璧姝。她脸上的不耐瞬间收起，换上了一副混合着打量与隐隐挑衅的笑容。她拉着仍在抽噎的永璜站起身，目光在璧姝身上逡巡一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比较。

　　“哟，这位想必就是今日入府的辉发那拉侧福晋了？”哈里富察氏并未行大礼，只微微屈了屈膝，声音娇滴滴的，带着点拖长的尾音，“奴才哈里富察氏，给侧福晋请安了。这是大阿哥永璜。”她推了推身边的孩子。

　　永璜小脸还挂着泪珠，好奇地瞪着璧姝，并不叫人。

　　璧姝心中了然。这位侍妾格格仗着子嗣和宠爱，显然并未将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侧福晋放在眼里应有的位置。她面上不动声色，维持着侧福晋应有的仪态，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富察格格不必多礼。大阿哥瞧着真是活泼可爱。”她的目光在永璜身上停了一瞬，语气温和。

　　“可不是么，这孩子就是精力旺，闹腾得很，一刻也离不得人，连去给嫡福晋请安都差点误了时辰。”哈里富察氏看似抱怨，实则炫耀，特意强调了“嫡福晋”三字，又轻飘飘地瞥了璧姝一眼，“侧福晋这是要去给嫡福晋请安吧？奴才刚从那儿回来，嫡福晋正理事呢，怕是要等上一会儿了。”

　　璧姝听出她话里话外暗示自己来得晚，又点明她已先行一步见过嫡福晋，还隐隐有拿“嫡福晋”来压自己这个“侧福晋”的意思。她淡淡一笑：“多谢格格提醒。嫡福晋贤德，统领内务，自是忙碌。我初来乍到，更该早些去候着才是本分。”

　　哈里富察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娇笑道：“侧福晋说得是。那奴才就不耽误您了。璜儿，快跟侧福晋告退。”她拉着永璜草草行了个礼，便扶着肚子，带着孩子和侍女从另一条路走了。

　　璧姝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波澜微起。这位哈里富察氏，绝非善与之辈。她深吸一口气，继续朝正院走去。

　　嘉懿堂作为嫡福晋居所，规制气度远非怡然轩可比。庭院开阔，陈设大气而雅致，处处透着沉稳雍容。富察·璟澜已端坐在正厅主位，身着香色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几支点翠珠钗，端庄温婉中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她身边侍立着几位嬷嬷和宫女，气氛肃然。

　　璧姝步入厅中，依足规矩，行大礼参拜：“奴才辉发那拉·璧姝，叩见嫡福晋，嫡福晋万福金安。”姿态恭谨，声音清亮。

　　璟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亲自虚扶：“妹妹快请起。自家人，无需如此多礼。赐座，看茶。”她的声音如同春风，恰到好处地化解了厅中的严肃。

　　璧姝谢恩落座，抬眼看向这位结义金兰的“长姐”。璟澜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带着真诚的关切：“妹妹一路辛苦，怡然轩可还住得惯？若有短缺或不妥之处，尽管告知李嬷嬷，或直接来寻我。”

　　“多谢嫡福晋关怀，一切都好。怡然轩清雅别致，奴才很是喜欢。”璧姝恭敬回答。

　　“你我既已结为姐妹，私下里不必如此拘谨，唤我‘姐姐’便是。”璟澜笑容加深，语气亲切，“府中姐妹和睦最为重要。你初来，若有不懂的规矩，或遇到什么难处，尽可来问。明日高妹妹入府，我们姐妹三人便算齐了。”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一个管事太监匆匆进来，在璟澜耳边低语了几句。璟澜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随即对璧姝略带歉意道：“妹妹，前头有些庶务需我即刻处理，今日便不多留你了。你且回去歇息，熟悉熟悉环境。晚膳后若有空，再来坐坐。”

　　璧姝连忙起身告退：“是，奴才告退，不敢打扰嫡福晋理事。”

　　走出嘉懿堂，璧姝的心稍稍安定。璟澜的态度一如结义时那般温和持重，待她亲近又不失嫡福晋的威仪，暂时驱散了哈里富察氏带来的阴霾。

　　傍晚时分，璧姝在怡然轩的院子里散步透气。暮色四合，王府的灯火次第亮起，更显庭院深深。她行至一处连接前院与后宅的僻静游廊附近，忽闻前方有沉稳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交谈声传来。

　　“……黄河水患，河工贪墨，实乃心腹之患！皇阿玛震怒，着本王与怡亲王会同户部、工部严查，务必揪出蛀虫，厘清款项，以慰灾民，以正国法！”一个年轻却极具威势的男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奴才遵命！王爷放心，奴才等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与王爷重托！”几个恭敬的声音应和着。

　　璧姝心头猛地一跳！这声音……莫非是……

　　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只见前方不远，一群穿着官服或王府常服的人簇拥着一位身着石青色盘金绣衮服服的青年男子走来。那男子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宇间英气逼人，更蕴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尊贵和锐利。他的目光如电，扫视之处，身边众人皆屏息垂首，不敢直视。

　　弘历似乎刚处理完公务，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和威严。他并未注意到廊柱阴影下的璧姝，径直带着人从她面前不远处走过。晚风吹起他常服的衣角，带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

　　璧姝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这就是她的夫君。那睥睨天下的气势，让她瞬间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远胜于圣旨宣读时的庄重。她甚至不敢抬头细看他的面容，只觉一颗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直到弘历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脚步声远去，璧姝才扶着冰冷的廊柱，深深吸了几口气。后背竟已沁出一层薄汗。

　　“主子，您怎么了？”兰心一直跟在稍后，此刻才敢上前，担忧地问。

　　璧姝摇摇头，声音有些发紧：“没什么……只是……风有些凉。”她不敢说出刚才的惊鸿一瞥。弘历的形象，比她想象中更具帝王之威，也更加深不可测。

　　回到怡然轩，璧姝屏退下人，只留兰心在旁。她坐在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镯，白日里种种情景在脑中翻腾：哈里富察氏的挑衅与炫耀、璟澜温和又不失威严的接纳、弘历那惊心动魄的威仪……

　　“兰心，”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日在妙应寺藏经阁……你确定……没人看见我们进去过？”

　　兰心肯定地点头：“主子放心，奴婢一直守在门外，那地方偏僻得很，除了您进去那会儿，再没见旁人靠近过。”

　　璧姝沉默良久。

　　王府的第一个夜晚，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清冷如霜。窗外，王府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更显夜深人静。

　　不知过了多久，纷乱的思绪终于被沉重的疲惫压下。璧姝紧握的手指缓缓松开，眼皮也渐渐发沉。窗外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流淌进来，映着她安静姣好的面容。在这王府的第一个夜晚，她终是抵挡不住身心的倦怠，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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