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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养岁月的荆棘茧》
当我和妈妈颤抖着捧起父亲的骨灰时,那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像刚从灶膛里扒出的余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我们一捧又一捧地把骨灰装进那只冰冷的木头盒子里,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和过去做着残忍的告别。那年我八岁,第一次明白原来亲人的温度,最终会被封存在这样一个四方的、冰冷的容器里。
其实早在父亲缠绵病榻的那些年,死神的影子就已经像藤蔓一样缠绕在我们的生活里。每个寒暑假,妈妈都会牵着我的手走进医院那股混合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走廊,那间小小的病房成了我们临时的家。深夜里,医生拿着针管来抽血的场景成了我童年里最挥之不去的噩梦。父亲胳膊上青紫色的血管早已模糊成一片,针头扎下去时,就像在干涸的荒地上徒劳地寻找水源。
我总是缩在病房的角落里,不敢看那细长的针头在父亲的皮肉里试探,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慌得只想冲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这场无声的折磨。可我终究没有哭,只是咬着嘴唇,看着窗外的月光被窗棂切割成碎片,散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我支离破碎的童年。
记忆里的玄关永远是战场的边界。父亲的皮鞋踩碎楼道里最后一盏声控灯的刹那,金属领带夹的 “咔嗒” 声就像发令枪响。我蜷缩在课桌前,盯着数学作业本上未干的红墨水,那些刺眼的叉号突然扭曲成他紧皱的眉峰。“宁愿养残疾也不愿意养废物”,这句话像枚生锈的钉子,在每个深夜从记忆深处钻出,把我的心脏钉在童年的墙壁上。
可他掌心的温度又总在不经意间漫上来。蝉鸣粘稠的午后,我趴在钢琴上打瞌睡,琴键突然发出清越的声响。他不知何时坐在我身后,带着烟草味的呼吸扫过发梢:“手腕抬高。” 粗粝的手指覆上我的手背,琴凳因他的重量下沉时,阳光正穿过他西装上起球的绒毛,在五线谱上投下颤抖的光斑。那些光斑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捉摸不定的爱。
还记得幼儿园的铁圈滑梯在盛夏蒸腾着白晃晃的热浪。两三岁的我扒着滚烫的金属栏杆,往下看时只觉得头晕目眩。下方传来的声音比铁圈更冷硬:“你必须爬过去,不准哭,你要坚强!” 我浑身发抖,却只能硬着头皮挪动,每往前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当我终于跌进他怀里,鼻尖撞上皮带扣的铜徽章,那双臂膀像两座沉重的山,却也把恐惧碾成了脚下发烫的沙地。我对他的情感,恰似梅雨时节的天色,明明盼着晴日朗照,却又在乌云压城时屏息敛声。他的怀抱像老槐树虬结的枝桠,粗糙却能遮风挡雨,每当寒风裹着霜雪袭来,心底便止不住地渴望蜷缩进去;可那枝桠间悬着的冰凌,又总在风起时折射出冷冽的光,提醒我稍有不慎便会被刺痛。
化疗后的父亲像株枯萎的梧桐,稀疏的头发下,青灰色的皮肤裹着嶙峋的骨节,可眼睛里的火焰从未熄灭。二年级的那个傍晚,他夹着公文包撞开家门,药瓶在包里摇晃出细碎的声响。85 分的数学试卷被拍在餐桌上的瞬间,玻璃杯里的水都跟着震颤。五个巴掌重重落在脸上时,我闻到他袖口消毒水混着中药的苦涩气息,他沙哑的怒吼震得吊灯轻轻摇晃:“连乘法表都记不住?” 他抓着我狠狠丢到沙发上又拽到地上,我脖子上舅舅送的项链被他一把扯下,扔出窗外,金属坠地的声响清脆又刺耳。“小小年纪爱什么臭美!” 他将我拖到木头椅子前,“给我跪着,好好反省!”
两小时的跪坐让意识渐渐模糊,妈妈心疼的目光和外婆欲言又止的神情,都成了晃动的虚影。当饭菜香气飘来时,我却倔强地不肯起身,直到妈妈颤抖着将我抱起。那一刻,我在半梦半醒间,分不清脸上是泪水、汗水,还是妈妈落下的泪珠。
这种矛盾的爱像把双刃剑,在我心上刻出交错的纹路。我学会了在考场上用铅笔在大腿上默写公式,也会在钢琴比赛前夜把自己关在琴房反复练习。当我把班级第一的奖状放在餐桌上时,父亲眼里的骄傲一闪而过,转瞬又变成严苛的叮嘱:“别因为这点成绩就松懈。”
那时的我还小,在音乐学习的道路上刚蹒跚起步。每次练琴,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母亲其实也是一个严厉的角色,当她握着戒尺站在身后,我的手指只要在琴键上稍有卡顿,戒尺就会毫不留情地落在手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让我眼眶发红。父亲则坐在一旁,烟灰缸里的烟头渐渐堆成小山,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偶尔眉头紧皱,却很少出言阻止母亲。可当我完整弹下一首曲子,母亲还在挑刺时,他会突然出声:“行了,进步不小。” 那简短的话语,就像暴雨里突然出现的伞,让我在委屈中又生出一丝暖意。
那些被母亲戒尺打红的手背,和深夜里父亲教我识谱的耐心;那些母亲让人窒息的严厉要求,和父亲注视我练琴时欲言又止的眼神 —— 它们曾是我童年的枷锁,却也锻造出如今的我。如今站在人群中央,回望过去,我才明白那些看似残酷的教育,实则是父母赠予我最珍贵的礼物。深夜里对着未完成的乐谱,我不再感到崩溃,反而庆幸曾经的严厉,甚至会想,如果再严苛些,或许今日的我还能攀登更高的山峰。这份严厉教会我的坚韧与执着,早已融入血脉,成为我对抗风雨的铠甲。但是,我内心总有疑问或者是某种病态的内心矛盾。
当暮色总在窗棂上洇开墨痕时,那些藏在心底的旧事便像屋檐滴落的雨珠,一颗一颗,敲打着记忆的瓦片。我铠甲下的坚韧裹着柔软,柔软深处又藏着连自己都捉摸不透的极端与暴烈,于是在时光的长河里,我时而对着倒影浅笑,时而又在寂静中黯然神伤,时而用言语抽打灵魂,时而又以回忆亲吻过往。写下这些文字,不过是想在岁月的迷雾里,寻一条救赎自己、认清自己的路。
自认为童年算不得悲惨,可有些情绪,即便再微小,也能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父亲生病的那段日子,像是被命运拨弄的琴弦,奏出了一段别样的旋律。母亲要去省城照料父亲,为了不让外公外婆将我宠坏,也为了让我能继续学业与练琴,我被托付给了父亲的至交李叔叔家。李叔叔一家在旁人眼里,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 他和父亲称兄道弟,管教女儿自有一套良方;婶婶温柔贤惠、知书达理;尤其是婷婷姐姐,指尖流淌出的琴音,宛如山间清泉,叮咚作响。
可即便这一切都恰到好处,我却像离了水的鱼,整日郁郁寡欢。清晨的阳光洒在李叔叔的单车上,我坐在后座,看他奋力蹬着脚踏板,送我去学校。他待我极好,这份好却像隔了层纱,无法填满我内心的空缺。我心心念念着爸爸妈妈,还有外公外婆,无数个夜晚,思念如潮水般漫过心头,心绞着痛,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任由眼泪浸湿枕边,将思念与委屈都咽进肚里。只有在梦中,才能短暂逃离这份分离的苦楚,可梦醒时分,又坠入更深的悲伤。
课堂上,课本上的字迹渐渐模糊,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课间与同学们嬉笑玩耍,笑着笑着,泪水又夺眶而出。有一回,在饭桌上,饭粒混着泪水,卡在喉咙里,只觉得一阵恶心。李叔叔一家忙前忙后,拍着我的背,给我温暖的拥抱,轻声哄我入睡。可他们的关怀,反而让我对家人的思念愈发浓烈。终于,我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大哭,一遍又一遍喊着要回家,要找外公外婆。
他们竭力挽留,还与父母沟通,可我的抑郁却一天天加重。直到那日黄昏,母亲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她的衣角沾着省城的风尘,鬓角的白发比从前更多了。我像扑火的飞蛾般冲进她怀里,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像是雏鸟对着归巢的母鸟发出的哀鸣:“妈妈,你终于回来了…… 我好想你。别再走了好不好?带我去医院吧,我在那里念书,哪里都不想去了……”
母亲的手臂颤抖着环住我,那温度烫得惊人,仿佛要将这段日子的分离都焐热。可不过片刻,她却像被烫着般猛地推开我。我仰头望见她泛红的眼眶,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 有思念,有疲惫,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恳求。“你要懂事……”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干涸的河床,“妈妈在医院守着你爸爸,整宿整宿合不上眼,你还要这样折腾我吗?是不是觉得李叔叔管得严,想回外公外婆那儿撒野?”
我望着她眼角新添的细纹,突然想起她在省城医院的模样:守在病床前,握着父亲的手,连喝口热水的功夫都舍不得。她何尝不想把我带在身边?可生活的重担压得她直不起腰,既要照顾病中的丈夫,又要牵挂远方的孩子。此刻她的推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拥抱?
记忆在时光里晕染成模糊的色块,唯有 “回家” 二字,像烙印般刻在心头。原来我们都在命运的渡口漂泊,母亲渴望将我护在羽翼下,却不得不为生计放手;而我拼了命地想要靠近,不过是想在亲人的臂弯里,寻一处永不褪色的温暖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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