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小记

　　进山洞需要穿过窄窄的洞口，只容许一人通过的宽度又为难了两人一段时间。等到进来之后，洞内的景色却大大出乎了两人的意料。
　　洞外风雪呼啸，洞内却温暖如春。崂山丝毫不愧于“人间仙境”之名，时时有变幻，处处藏风云，虽美，危机却也伴随其左右。
　　苓舒不敢掉以轻心，在离洞口最近的地方找了块干燥的地方，扶着少年坐下，然后伸手将敞开的袍子裹紧，重新把少年包得严严实实的。
　　少年心中别扭，却无力摆脱她手上的动作，只能装作不去在意。这一走神，眼睛便不自主地追随着她活泼的身姿。
　　进了山洞之后他本该自行解去衣袍、将衣物还给对方，凭借百年功底，如此重伤虽说不能瞬间痊愈，但也能让人打起六七分精神。
　　可他受私心蒙昧，只是默默地拽紧温暖的大氅，一直看着苓舒窜来窜去，一会儿排查山洞内有无巨型精怪野兽，一会儿抱来枯草、树枝，用术法烧起旺火，他是离柴火垛最近的人，感受到的自然也是头一份的暖和。
　　他的真气为了缝合体内破碎的血肉已经消耗大半——几乎是有一点用一点。内里的衣衫浸过水，即便贴得身上不舒服，他也没办法抹除这份冰凉。只能尽量靠近火堆，凭柴火和身上的余温让衣物尽快烘干。
　　其实几百年来，身在高处，被迫受过的寒冷与此刻相比并不算少。
　　风雪夜中，他隐约闪过几缕思绪。这么多年以来，除去修行，上天对他并未比其他人更宽容，反而因为他出色的才能，比旁人更容易招惹是非。
　　是否只有他濒死，才能伸手触摸到天道赐予的一丝丝温暖？
　　阖上眸，心却无法闭上眼睛，周遭都是她身上似有似无的茉莉花香。少年仙君生平第一次为肩上背负的职责感到劳累疲倦，困意排山倒海地袭来，正欲坠入漆黑一片的梦境，刚打了个盹儿，便被人猛地一推：“别睡！”
　　苓舒手里握着刚刚在洞口边摘下的草药，回来发现少年背靠石壁、面朝火堆，已经快要陷入沉睡，连忙把他摇醒。
　　草药都还没敷，身上只有她给的大氅是完好的，这般伤势还想大睡一觉，就不怕自己睡了之后再也起不来么？这人到底关不关心自己的身体？
　　苓舒腹诽，手上的动作却变得轻柔。看着少年耷拉着眼皮，虽不忍心，但还是不肯放他休息，只能挑起话题激他清醒：“对了，还没问你名字。你叫什么？家住在哪儿？”
　　少年听见她提及名讳一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懂得撒谎，便保持缄默的姿态，将目光移到火堆处。“道清君”三个字的威严之重，只需口头上搬出来，就能如山一样压倒不少想要为非作歹的妖灵。
　　他看破她是九尾一族，却不愿让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怕这难得的、一时半刻的温暖也会因为身份划下鸿沟，抿着嘴半天，只憋出“张知述”三个字来。
　　“张知述？姓张……”苓舒扯下裙角一片布料，裹住嚼烂的草药包在他的手臂上，“我经常来，山上的农户多是姓李、姓林，鲜少有听过张姓。你是哪处的人家，怎么大雪了也不知道在屋子里待着？”
　　她言语中透着娇憨，脸颊蹭上了泥士和炭火的黑印。裙袂是针脚缜密的金线云纹，如今祥云也分作两半，一半扒在她的裙角，一半裹着他的手臂。
　　这样华贵的服饰，这样的天真，还有清澈柔和的狐族妖力，除了久负“调皮捣蛋”之盛名的、被九尾一族重重保护的么儿公主，他暂时想不出别的人物。
　　他只说：“我家的住处在半山腰再往上些，要绕许多林木，多走羊肠小道，姑娘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九尾狐狸是出了名的多思多疑，可苓舒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他：“可是这附近的小孩儿我都惹了个遍，怎么我一次也没见过你？”
　　九尾妖狐化人要修行三百年以上，且由于种族特性，即便在族中仍算年幼，她的五官都已经初露风采，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她望上去已是人类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
　　道清君如冠玉，面容白皙，她自然而然地持起姐姐的身份，不想对这个“大雪天乱跑的、不懂事的小孩”使用敬辞。
　　她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和这位郎君相遇不过短短片刻：“你可不要骗我……若是骗我，你的下场会很惨。我能救你，自然也能在这里丢下你！”
　　连杀伐的字眼都说不出口，确实单纯，还让人有些怀疑她是否真的是精怪。
　　不过眼下的道清君哑口无言。张知述是他降世人间时拥有的名字，被仙人接走时也才将将垂髫，十八岁再闭关，一睁眼便过了几百年。捡到他的村妇、给他起名的老秀才、喂养他长大的小山村早已变成一捧沙，人界时间更迭，崂山四季轮转，他们早已不知道消散在三界中的何处，他只大概记得那村在崂山的东北处，再具体的位置已经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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