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为刃

作者:令椿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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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陷阱


      第二章
      萧祈已跪下接旨。

      雪还在下,撞上檐角犹如碎冰般沙沙作响。扶兰面上依然温顺,袖中的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

      她曾以为,拦得下一步圣旨,便能改写命运。可事实再次告诉她——棋盘早已铺就。

      正如前世。

      那一年,她也是站在这片廊下,看着身披玄衣的男子接过流放之旨。

      如今重来一世,她仍输了一步。

      待宫人走后,萧祈才缓缓起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扶兰却避开了他的眼神,低头退至母亲身后,仿佛方才失态,只是一时冲动。

      他却忽觉心头微涩。
      她越是这般天真不谙,越叫他不敢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萧祈垂下眼,心绪翻涌。
      她并不知情。

      他不是萧氏孤儿。不是易明山旧部的遗孤。

      他也曾不信自己的身世,直到御前面圣,命运弄人,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来做,命运会交与他应该背负的一切。

      假罪流放,北境起势。
      因而他此去塞北并非流亡,而是蛰伏。
      只是,三皇子李承既早已将他当成芒刺。

      萧祈知自己这一去,凶吉未卜。而她……是自己唯一的软肋。

      萧祈望着她单薄的身影——

      心底那一点少年时深埋的念想,又一次蠢蠢欲动,却又不得不压下,封进冰河。

      她是易家嫡女,是庇护他长大的恩人之女,是他这个亡命之徒最不该染指的人。

      他如今还护不住她。
      哪怕此生注定错过,他也只能走这条路。
      *
      窗外冷月如钩,扶兰独坐榻前,一盏茶自申时品至子时,早已没了温度。

      萧祈的流放,她拦不住,可她偏要走一遭。
      她不信这一世的三皇子会给她、给易家留半分活路。

      如果她不随萧祈一道离开京中,她便仍会被圈入前世那座囚笼,等着东宫大局落成、易家失势,她会再一次生不如死。

      她不能再等、再赌、再求饶。
      她要主动入局。

      只要活着到了塞北,她便有机会查出一切——萧祈为何而来,他到底是不是背叛了她、背叛了易家,又是谁,在操控这局。

      若萧祈当真是忘恩负义的养子,她必要让他血偿,了结前世冤孽。

      她起身,从梳妆匣最下层取出一封素笺,落款是三皇子名讳。

      “兰兰如晤”——那是前世的开端。
      今世,她拿来用作陷阱。

      第二日天未亮,扶兰唤来贴身婢子,吩咐道:“把这封信送去南街茶坊的杜掌柜,让他转给你说的那位‘手脚快’的姑娘。”

      婢子狐疑道:“小姐要请人办事?”
      扶兰目光幽深:“不该问的,别问,照做就是了。”

      她的计划不复杂。只要让人“无意”发现她私藏三皇子的书信,再加上一封她悄悄托人进宫的自书信札,自然会有人乐得查一查易家小姐的动机。

      信的内容,她斟酌许久,措辞既情真意切又暧昧不清,看似是她主动求见三皇子,却又未明言。如此一来,无论三皇子否认与否,她这欲结私情、图谋不轨的嫌疑,便落定了。

      再加上一封她亲笔的伪信,便足够宫中疑心大起。

      而她真正想的,是让赵氏一党顺水推舟,让皇帝为了平息风波,不得不做出一个折中判罚。

      她不贪太重的罪,只求能被随兄流放。

      三日后,风声起。

      宫中金炉中,赵贵妃拨着香灰,眸光淡淡望向屏风外低声请安的曹内侍。

      “那信是真的?”她漫不经心地问。

      曹福子笑得恭顺:“奴才亲眼见信纸上留有三殿下真迹。”

      “这丫头啊。”赵贵妃笑意微妙,“倒是比那位萧小郎还叫人心疼些。”

      她放下香钩,靠坐在榻上,眉眼中多了一分由衷的得意:“可惜她是个傻的。”

      “承既那孩子……果然没让我失望。”
      “旁人都以为他是被那张脸蛊了魂,他却借思念亡姐诱那丫头入局,不过是为了更快剥下易家的人皮。”

      “他想登天,得先除萧氏,再控兵权,油盐不进的易家一向是他的大敌。”

      她轻笑一声,轻抚玉指:“她还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一步棋罢了。”

      “这一点,我儿比当今圣上可强太多。”
      曹福子在旁应声:“殿下素有大志,贵妃教子有方。”

      赵贵妃也不再掩饰:“是啊,我儿天生就是坐那个位子的命。”

      “至于易扶兰……她若是乖乖听话,我也能让她死得干净些。”

      ……
      易明山听闻圣命时,几乎不敢置信。
      “扶兰?她……她也犯事了?”

      他向来沉稳的面色,罕见地露出一瞬空白。

      立在堂下的曹福子依旧笑眯眯地拱着手:“易大人节哀。陛下言明,念在小姐年幼无知从宽发落,未加审讯,便随萧氏子一并发配。”

      “此事圣心已定,大人若执意申辩,反而不美。”

      话音刚落,杜氏便惊呼出声,扑过去抱住扶兰。

      “兰儿,你到底做了什么傻事!”
      老夫人也怔在那里,紧接着心头一抽,整个人软倒在蒲团上。

      “快传大夫!”有丫鬟惊叫着去叫人。

      扶兰扶着祖母坐稳,递了药汤轻轻喂了一口,转身回望父亲与母亲,语气依旧温温软软:“母亲,我没事。祖母只是气急,喘口气就好。”

      杜氏却哪里止得住,抖着声低唤:“你到底……是不是被人害了?那信不是你写的对不对?你说!娘去皇宫跪请陛下,娘去替你认罪都成!”

      扶兰怔了怔,似是被母亲这句话怔住了,良久,才轻轻摇头:“不是旁人。”

      “是我自愿的。”

      厅中静了片刻,曹福子收起了笑,面色竟有些惊疑不定。

      “好一个官家千金,倒是比朝中官爷们都有胆气。”

      “既如此,午后起程,姑娘可莫悔。”

      扶兰微微一笑:“怎敢违圣命。”

      他匆匆走后,厅内终归静了下来。

      “我不愿萧阿兄独去塞北,父亲不肯出手,陛下也不会收回旨意,我只能……只能走这一步。”

      她说得极轻极缓,眼中水意盈盈,楚楚可怜,却不曾掉下一滴泪。

      老夫人听得心惊胆裂,直握着她的手,低声劝道:“傻孩子,你是官家嫡女,是金枝玉叶——他虽与你一同长大,可终究不是我们家的人。你为他搭上一生,值不值?”

      “值不值……”她喃喃重复,眸光轻敛,忽而笑了笑。

      “祖母,这天下的局,从不问值不值得,只问能不能。”

      “如今阿兄一走,将来未必还能护住易家。陛下年迈,朝局动荡,三皇子如今势头已起,对我易家早起了疑忌。”

      “扶兰若仍是堂堂清流易家闺女,便有可能被推入漩涡。但若是落了罪名、污点在身,就再无利用价值了。”

      她说到此处,忽而起身,朝父亲行了一礼。
      “父亲自小教我兵法律令,说朝中之事,皆是一物易一物。”

      “今日,扶兰也来赌一局。”

      “赌陛下体恤忠臣之后,念旧情;赌三皇子和赵氏疑忌未深,不敢不顾兄长威名加罪易家;更赌,我一旦成了弃子,三皇子便不再将目光投来。”

      易明山神情微动,一瞬仿佛看不清眼前这个女儿。

      那语气,竟有几分像舍命求胜的将才。
      他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出阻止的话。

      扶兰缓步走回祖母膝边,抚了抚老夫人的手背,轻声道:“祖母放心,我一向怕苦,也怕死。若我没把握,怎会自取灭亡?”

       “我这一走,并非去赴死,而是去开路!”

      她说罢,朝祖母与母亲各叩了一个头,又朝父亲一拜到底:“女儿此去,无怨无悔。也请爹娘祖母……莫怪我一意孤行。”

      屋内寂静。老夫人轻轻拨弄佛珠,神色哀戚;杜氏却哭出声来。

      而易明山,看着眼前女儿,沉默许久,终是一声叹息:“既已成局,你自己……保得住命,便是功德。”

      扶兰缓缓应声:“女儿谨记。”

      *
      午后,雪止风歇,送别时辰将近。

      易府外,流放车队已集齐。兵甲、封镣,冷光交错。驿卒已点清人数,衙役催促动身。

      萧祈正与府兵交接兵刃,一名下人跌撞而至,满脸惊慌。

      “萧……萧公子,不好了!小姐她……小姐她也被下了发配旨意!”

      他身形微顿,瞬息拽住下人的衣襟:“谁?”
      “谁说的?”

      “是宫中旨意,曹内侍亲自来宣的!”
      下人被他力道吓得脸色发白。
      萧祈整个人如被钉在地上,良久未动。

      她怎么会……
      是为了他?
      不,不可能。她一向最怕吃苦,最怕冷,最怕远离祖母与娘亲。她甚至连药都怕苦,怎会……
      他蓦然转身。

      扶兰衣衫素净,轻裘未系,雪落肩头。她仿佛未觉寒冷,只静静抬眸,望着那抹高大熟悉的身影一步步逼近。

      他走到她面前,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声音又冷又沉,每一个字都裹着冷意,藏着湍流。

      扶兰的面上波澜不惊,似早有预料:“阿兄不是也在?”

      萧祈心头一震。
      “你胡来。”

      扶兰却只是看着他,眼底泛起蒙蒙雾气,叫人瞧不清她眼底情绪:“胡来?可我记得,你从小便说,扶兰最听话。”

      “……你知这意味着什么。”他低吼,“塞北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你该留在京中,守着老太太,守着你娘。”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扶兰却只静静看着他,唇角弯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似讽非讽:“阿兄说得像在心疼我。”

      “不该吗?”他紧紧盯着她双眼,脱口而出,却后知后觉地,为她的眼神感到陌生,莫名嗓间发涩。

      她笑意忽地一敛:“我既是你妹妹,又自愿与你一路同行,有阿兄在,我有何惧?”

      “你……你当真,是为了……我?”他终于低问。
      扶兰微微垂眸,睫羽掩去眸中所有锋芒:“否则,阿兄以为呢?”

      萧祈的眼中骤然翻起风暴,被他用力压下。

      她却忽地想笑,仿佛并未见他方才的慌乱,只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轻轻替他拂去肩上落雪。

      像极了当年,她还年幼时,每次他从外头训练回来,她总踮着脚笑嘻嘻地为他检查伤势:“阿兄太不爱惜自己了。”

      如今她也仍这样笑着,却再无旧日的稚气。
      她的手指纤长细腻,拂过他肩头的动作轻得像梦。可他却动弹不得。

      “阿兄。”她忽而凑近,在他耳畔低语,“你若信我,就别拦我。”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说完,朝他盈盈一笑,转身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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