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初六年雪

　　过了许久，潘氏似乎回过神来。

　　“你可知，这是欺君大罪！如果事情败露，沈家满门都要给你陪葬！你，你怎么敢！”

　　潘氏拿出了些气势来，这个沈若蓁平日里深居简出，从来都是做小低伏的样子，如今却敢拿着刀威胁起镇北王妃，还尽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来。

　　“我心疼王妃即将母子分离，逾明弟弟此去中都吉凶未卜，才帮王妃出了这个主意，王妃与其急着拒绝，不如再静下心好好想想其中利弊。”沈若蓁镇定自若地说道。

　　瞧见沈若蓁这副模样，潘氏心中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从未见过沈若蓁如今天这般肆意。

　　见潘氏不语，沈若蓁接着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父亲还未传爵位，亦未册立世子。此番礼臣宣诏是为接世子入中都，我是镇北王嫡女，谈何欺君？”

　　沈逾明见母亲有反击之势，连忙说道：“自古从未听闻有女子封世子继承爵位的！你这简直是纲纪紊乱，礼崩乐坏！”

　　沈若蓁扫了一眼沈逾明，这一眼威压让这位胆小的幼弟又缩回了脖子。

　　“大昭自灭梁立国二十一年以来，有哪一条律法规定爵位不能传给女子？”沈若蓁从容不迫。

　　沈逾明的眼珠滴溜转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大昭立国以来，严禁藩王子弟去州府的宗学求学，只得在王府的书堂读书，治学并不严谨，他更是没耐心读那些大部头，如今倒是被长姐问了个猝不及防。

　　沈若蓁见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继续道：“王妃可知，此次圣上召藩王世子入中都，是存了怎样的心思？”

　　潘氏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只得答道：“说是要让世子受天家的教化，未来能成辅国之才。”

　　沈若蓁闻言大笑了起来。

　　一旁的沈逾明也不知沈若蓁为何突然大笑，连忙说道：“总归不是件什么天大的坏事，你缘何非要抢着去这中都。”

　　沈若蓁瞥了一眼沈逾明说道：“祖父是先帝当年分封的四大藩王中唯一的异姓王，能屹立这些年不倒，不是因为沈家福荫深厚，是因为先帝以武立国，生前常惦念着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开国功臣们。但如今除了边塞偶有动乱，四海皆平，而新帝登基已有十二余载……”

　　沈若蓁故意放慢了语速，紧盯着潘氏的表情，只见她的神情愈发凝重了起来。

　　“王妃和逾明弟弟难道还不明白吗？”沈若蓁嗤笑了一声，“如今四大藩王各自雄踞一方，拥兵数十万计，圣上这是忌惮着呢。这次入中都，说的好听是去受天家教化，说的难听点，是去做名为宾客，实同囚徒的……质子。”

　　随着沈若蓁此话一出，潘氏和沈逾明的心头一跳。潘氏思绪乱作一团，她刚刚被即将母子分离的消息冲击，并未静下心来思考这些。沈逾明更是当场便呆愣住了，一时间竟感觉双手都在颤抖。

　　“王妃和逾明弟弟不妨想想历朝历代有几位质子是善终的，或前朝借质子之名，罗织构陷，成为倾轧之的；或终身不得归，身染沉疴客死他乡，埋骨荒丘；又或是更直截了当，在途中寻个由头，流民作祟也好，山匪强盗也罢，死无对证。我便不一一为王妃和逾明弟弟列举了。”

　　沈逾明虽不爱做学问，经史子集更是不爱读，但沈若蓁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他就算是再不懂也不能装下去了。

　　“母亲……”沈逾明连忙抓紧了潘氏的衣袖，方能稳住些抖个不停的双手。

　　“那你又为何有这好心，要代明儿趟这趟混水？”潘氏暂稳住心神，此刻正紧盯着沈若蓁的眼睛。

　　沈若蓁在这镇北王府若过的有十分凄苦，恐怕有六分是她刻意为之。克扣些吃穿用度是常有的，冬日取暖的柴炭，夏日里纳凉的冰块。

　　四季的衣服统共就那么几套，有时候袖口短了一截都是常事，就连女儿家的及笄礼都不曾给她办过。她如何信得沈若蓁有这般好心。

　　潘氏的神情尽收眼底，沈若蓁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妃大可不必担心我有旁的想法。只是身为镇北王府的嫡长女，我自有我的责任。”

　　沈若蓁的话说的冠冕堂皇，但潘氏不是傻的，知道绝非如此简单。

　　沈若蓁的眼神在潘氏和沈逾明的脸上又扫过一圈，她直接将手中的横刀“咣当”一声扔在了沈逾明的面前。沈逾明受到惊吓，差点从地上弹了起来。

　　“你，你这是做什么？！”沈逾明惊道。

　　沈若蓁缓缓道来：“府里的下人们天天小王爷小王爷地叫着，但是众人皆知父亲至今并未封世子。这些下人们如此逾礼，无非是因为……承乐十年时，逾明弟弟便因边境军功年纪轻轻就封了郡王，这在世家王族里可谓是独一份了。”

　　“下人们一定觉得逾明弟弟一来是王府的唯一嫡长子，二来未及弱冠就有郡王之名。但怎么没人好奇，逾明弟弟明明众望所归，父亲缘何这些年都迟迟未册立世子呢。”

　　闻言，潘氏的神情遽然大变，美丽的面容上浮起了一层惊慌。

　　“你到底想说什么？！”潘氏低声怒道。

　　“逾明弟弟，可否请将地上的这把刀递于我。”沈若蓁并不回应潘氏的问题，继续说道。

　　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地上的长刀上，刀体两尺有余，刀背厚重，能看的出用料十足，但这刀的重量对于寻常的习武之人倒是不算什么。

　　沈逾明颤抖地伸出右手，握住了那刀柄，他的手从刚才开始就颤得厉害，这下更是抖若筛糠，他脸色发白，深吸了一口气，只见他手背掌骨突起，似是已用尽了全力，但地上的长刀仅仅是离地不足半寸，就又掉了回去。

　　“沈若蓁！”潘氏一手抚过沈逾明的右手，一边厉声道，“明儿会这样，还不是你害的！”

　　沈若蓁看了一看呆愣在原地的沈逾明，冷冷的笑了一声：“王妃可还记得我背后的十八道鞭痕缘何而来？”

　　沈逾明三岁那年，爬到假山上玩耍，却不小心跌落，沈若蓁连忙飞奔而去，用幼小的身体接住幼弟，但嶙峋的山石还是割伤了沈逾明的手腕。

　　潘氏恸哭，向沈攸指责沈若蓁残害幼弟，沈逾明作为未来的镇北王得唯一嫡子，竟然伤了右手，未来如何提的动刀枪，继承镇北王的爵位！

　　沈攸大怒，烧毁了她最爱的那些兵书，又把她成日斧凿刀刻的那些木头刀剑棍棒一起扔进了火堆里。前来诊治的医官说沈逾明的手以后再不能提重物，沈攸一时气急，便依着潘氏的说法按家法惩治了沈若蓁。

　　十八道鞭痕，皮开肉绽，深入骨血，沈若蓁几乎不能站立。

　　瞧见潘氏神情复杂，沈若蓁说道：“王妃，当日的事，是否我之过，其实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不爱为往事争辩，我劝王妃不如也多想想眼前之事。”

　　听沈若蓁说完，沈逾明有些愣愣地抬起眼来，这些年来一直听母亲说因着沈若蓁的缘故，他无法习武，父亲对他失望有加，所以才迟迟没有册立他为世子。他日日沉迷于温柔乡，也不想多过问王府的事。

　　有时候听沈攸念叨多了，他便也内心烦闷憋屈，常常拿这位长姐出气，让库房多克扣些她屋里的东西，或是在她的饭菜中加些沙石。只是沈若蓁从未在父亲那说过一句，他一直只当沈若蓁是个软柿子。

　　直到三年前，北境的赤勒部来犯，沈攸却旧伤复发，无法亲自率兵抗击外族，赤勒部一路攻下了边境三关。沈逾明在家中急得团团转，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不能习武。

　　直到赤勒部向边城乌岭关发起攻势时，这位在府内一直没有存在感的长姐却向父亲领命，愿挂帅抗敌。沈攸愕然，虽然沈若蓁自幼酷爱习武，但这些年无人教导，如何能带兵迎敌，但若赤勒部真的攻下了冀州边境的十二关，他饶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沈逾明不知长姐到底与沈攸说了些什么，只是此后，镇北军多了一位常戴着银色恶鬼面具的“镇北军少帅”，屡战屡捷，将赤勒部打的节节败退。

　　朝廷的封赏的诏书和册宝下来那日，沈攸惊喜不已，虽然圣上并未遣使团亲至举行册封仪氏，但这已是天大的喜事。

　　看到受封的金册上竟写着自己的名字时，沈逾明骇然。他本想质问父亲，却又转头看到沈攸眼里这些年都未曾有过的希冀。远远的，他看到长姐的神情晦暗不明，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从那以后，沈若蓁便又做回了那个整日里寡言少语，深居简出的沈家嫡女，似乎这些事从不曾发生过。

　　“你是在威胁我？”潘氏这会儿也想明白了缘由，这个沈若蓁刚刚让让明儿递刀，恐怕是想提醒自己明儿当年冒功领赏一事，并以此为要挟。

　　“王妃此言差矣，我们都是沈家人，谈何威胁。我只是提醒王妃，镇北军少帅威名在外，若是逾明弟弟到了中都却被人发现是一个手不能提的……废物，当年冒赏一事该如何论罪，王妃可想明白了。”

　　沈若蓁的话敲打着潘氏的心头，她将环在沈逾明颈间的双臂收紧了些。一边是冒功领赏，一边是冒世子之名，横竖左右，都是欺君之罪，她能如何选择？

　　沈若蓁见潘氏的势头弱了下去，又补充道：“王妃放心，圣上远在中都，并不知晓各个宗族子弟的相貌如何，等我进了中都，自会处处小心，不会暴露了身份。”

　　潘氏没再回应，但沈若蓁知道她这便是默认了。

　　“今日之后，别忘了将整个王府的下人遣散了，多给些银钱补贴……你执掌中馈多年，想必这点事还是办的好的。”
　　沈若蓁回头看了一眼潘氏，便捡起地上的横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镇北王府，正庭。

　　天色已暗，庭外冰天雪地，庭内的暖炉烧的正旺。

　　沈逾白长身玉立，身后跟着两位司礼监的太监，这屋内的温度让两位公公忍不住扒了扒衣领透气。沈攸借着礼制不全一事推迟着宣诏，他们已有些不耐。

　　沈逾白穿着白色大氅，面上冷冷清清的模样，不见丝毫的燥热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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