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林惊鸿家里是山东大户，他小时便被称作神童，三岁识字，五岁就进当地书院读书，八岁被推荐进入当地新开的学堂，接受先进的教育，十岁被同乡的举人老爷称赞有芝兰玉树之姿。自此，林惊鸿更是被家族倾全力栽培，他也不负众望，十五岁便考入沪江大学，从山东济南来到了上海滩。
　　济南林家是传世大族，家里长辈也不指着林惊鸿光耀门楣，只图他能有所长，在乱世安身立命即可。
　　哪成想林惊鸿还没毕业便加入青帮，林惊鸿的父亲是当时林家族长，眼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了喊打喊杀的黑/帮，气也没用，打又舍不得，只好明着说断绝了关系，背地里如何谁也不知，其实就是任由他去了。
　　林惊鸿没了后顾之忧，在帮/派里大展拳脚。他凭借远超年龄的沉稳和实打实的聪慧，成为帮中大亨的智囊，底下人服他尊称他为林先生，帮外人惧怕他叫他“水刀子”。像水一般柔顺不争，又刀子一般嗜血残忍。
　　林璀璨仔细看去，发现每一次帮中要务都有林惊鸿参与的身影，他做事利落狠辣，为人又温和有礼，深受杜月笙等人信赖，他与双花红棍的沈骰玉并称青帮的文武判官。
　　让林惊鸿名声大噪的是他二十岁那年，也就是1927年，他策划血/洗了上海工人纠察队的行动。
　　比文字更震撼的是一张当时的外国摄影师拍下的照片。
　　黑白的照片上，远处大火肆无忌惮的烧着，沈骰玉左右手各持两柄斧头，踩在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上转身回视，仿若杀神再世。
　　而镜头前的林惊鸿一身笔挺西装，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眼镜后的目光温和的像是菩萨附身，他靠在车门上抽着雪茄，远远观赏他的作品。
　　百年前的血腥直喷的林璀璨下意识的眨眼，林惊鸿面容清癯，双眼宁静无波，没有一丝对生命流逝的慨叹的悲悯模样让林璀璨脑海中浮现——衣冠禽兽四个字。
　　一次又一次的谋划武力镇压、地下鸦片交易命脉的幕后操盘手、悄无声息的让对手长眠于黄浦江底的狠辣手段……
　　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林惊鸿俨然就是上海滩黑色地带最锋利最隐秘的一把刀。
　　但林惊鸿就像他的名字一般，只在上海滩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便很快结束。
　　史料记载，1937年淞沪会战前期，林惊鸿在杜月笙的帮助下，远走美国，从此杳无音讯。
　　林璀璨一目十行的看完了所有的资料，林惊鸿的名字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抹水滴，三十几年只不过弹指一挥间。她关了电脑，看着纸片上的名字，眼前浮现那朦胧的脸庞。
　　林璀璨在心底给林惊鸿打上流氓的标签，她又摇摇头，摇了两下又点头。
　　“能不能别三观跟着五官走，这是个大流氓头子！”
　　林璀璨自言自语，脑子里黑白两个小人互相打嘴架。
　　“他可是沪江大学的毕业生，读过圣贤书的，万一万一……”
　　“可是那些血是真的，他杀了很多人！”
　　林璀璨神经质的吼住自己，没再说话。太多太多的历史告诉她，看人看事不能这么片面，但以现在的资料来看，林惊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林璀璨又掀开电脑，百度搜索林惊鸿，除了是青帮智囊、佛口蛇心、远走美国以外什么都没有。
　　林璀璨看时间还早，换了鞋跑到图书馆。她把手机调到静音，一头扎进了稗官野史的小报小册子里。
　　直到图书馆闭馆的铃声都响起，林璀璨什么也没找到。
　　“你怎么不能再有名……”林璀璨放下手里的书，走出熄灯了的图书馆。刚刚的话她没说出口，再有名？怎么再有名？多谋划几次血腥镇压？还是多谋害几个人？多获取点不义之财？
　　林璀璨叹口气，披星戴月的回了宿舍，进门觉得十分凉爽。她这才发现刚跑出去的时候，空调没关。
　　“啊——钱！呜呜呜！”林璀璨赶紧关掉了空调，借着冷气上床强迫自己闭眼睛睡觉，还给自己洗脑，趁着凉快睡着就行。
　　睡着睡着，林璀璨就热醒了，但是她没睁开眼，又睡过去继续做梦，她梦里还在琢磨明天去图书馆哪个板块再找找。
　　林璀璨一睁开眼睛就往图书馆跑，图书馆闭馆才回来，是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
　　“司马迁，陈寅恪，格尔达·勒纳，马克思，恩格斯，周繁，各位大神保佑保佑我，求求了！”
　　林璀璨翻的都快魔怔了，一连泡了一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窥见一些有关林惊鸿的只言片语。
　　一篇早就停刊的报纸副刊的折页角处，有一个名人怪癖的板块。自称在林公馆做过花匠的老头回忆，林先生啊，是个怪人！大清早的蒙蒙亮，我们这些下人都没醒，他穿着单衣披着西装外套到后院捡银杏叶子。还不能给人碰，自己蹲在树下左看右看，能看一个上午不起身。遇见心怡的还得让人把他那洋文厚书拿去，小心翼翼把不值钱的叶子夹书里。
　　一本旅沪的英国医生回忆录里，有一段突兀的话，沈先生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一次，我夜诊归来。在霞飞路的转角，我看到他昂贵的汽车停在路边，他一身宴会的华丽服饰，蹲在墙角的阴影里，撕下昂贵的火腿喂给一只流浪花猫。我隐约听到，他叫那只猫“司令官阁下”。
　　1936年元旦沪江晚报的头版是京曲名角云含声登台献艺《定军山》，有一张票友们捧场喝彩的照片。林璀璨略过众位高官大亨，在右上角的边角处看见了熟悉的金丝边眼镜，他一改西装换为长衫，手在桌上好像打着鼓点。
　　之后林璀璨在一本民国话本子里看到——这青帮有位红师爷，与生先生好戏的做派一般不二，说是一次竟是听了三日，连茶都未吃一壶，简直是如醉如痴的描述，她觉得红师爷是在映射林惊鸿，生先生自然就是杜月笙。
　　林璀璨看了一周，看的是头昏眼花不知道天地为何物，这天是周五，她明天约好了和读文学系的好朋友一起去迪士尼玩，她决定今天早些回去。
　　林璀璨放下了老书，觉得脸上有点痒。她有轻微的尘螨过敏，“林惊鸿，确实没白叫这名字，有意思。”
　　林璀璨猛的起身觉得头晕，无意间碰掉了边上一本书。
　　那是一本被查封的进步团体通讯残页，林璀璨随意翻看，想压一压对林惊鸿过度的好奇心。
　　倒数第二页上，有一段模糊的铅笔字。
　　水先生本月捐助又至，切嘱保密，万勿泄露。
　　水先生？
　　“水刀子，”林璀璨拍拍自己的手背，“怎么可能，林惊鸿捐助爱国学生？”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
　　林璀璨脑海中浮现出济慈给自己写的墓志铭，“《济慈诗选》，林惊鸿，水先生。”
　　林璀璨放好了书册，一路风火撞闪电的回了宿舍。她重新搜索林惊鸿与捐助的相关资料，只有几条评论中有人说起民国上海滩有个水先生救助过中弹无钱医治的学生领袖，猜测会不会是林惊鸿。
　　“林惊鸿啊……”林璀璨呆愣愣的走神，这是真的吗？哪个是你？
　　天已渐暗，夏风从开着的窗吹进来。闷闷的带进水汽，太潮湿了，体感如此，心里也如此。
　　林璀璨关上了窗户，打开空调的除湿。拉紧窗帘，只开了台灯，她喜欢在较为昏暗的环境下读书。
　　“诗选，还是济慈的。”林璀璨从不主动读诗，更何况是西方诗人。
　　深深的疑惑迫使林璀璨翻开诗选，第一篇便是济慈很有名的《夜莺颂》。
　　你仍将歌唱，但我却不再听见
　　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
　　这不是《夜莺颂》中最有名的诗句，却一下子让林璀璨如沐暴雨之中，她猛地站起身，凳子被推到后面。
　　“刺啦！哐当！”
　　“我去！”林璀璨撞到了书桌上面的铁栏杆，摸着自己后脑勺哀嚎。
　　她的手不断揉着那块肿起的包，缓缓坐下，又慢慢咀嚼了一遍《夜莺颂》。她像沙漠里看到绿洲的人，疯狂的汲取林惊鸿曾经看过的文字
　　手指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未看的右侧书页越来越薄，林璀璨的心也越来越空虚。
　　夜已经深了，走廊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空调在尽职尽责的工作着。
　　“歇会儿吧，不然月底我钱包就歇菜了。”林璀璨关掉空调，合上了诗选，她读完了。但跟周教授说的一模一样，她真的读不太懂。她眼前那清瘦高挑、斯文冷血的形象变得清晰又忽的模糊，“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林璀璨鬼使神差的拿起借书卡，喃喃道：“林惊鸿，林惊鸿，林惊鸿。”
　　睡意潮水般猛然席卷而来，林璀璨的眼皮不断轻眨，她想上床去睡，但疲惫一下子让她不得动弹，她枕着胳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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