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我逢春

　　叶溪走进教室时，早读课已经开始了十分钟。她低着头，像一道影子般贴着墙边移动，最终在教室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这个座位紧挨着放扫把的储物柜，阳光永远照不到这里。

　　班主任王老师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批改作业。没有人会为叶溪的迟到大惊小怪——大家都知道她家里有个酗酒的父亲，和一个需要照顾的奶奶。

　　叶溪从书包里取出语文课本，书角已经卷边泛黄。她翻开到昨天学的那一课，却发现书页上有一道明显的油渍，散发着淡淡的饭菜味。这书昨天被父亲摔进了晚饭的汤碗里。

　　“叶溪，”前排的女生转过头，递来一张纸巾，“擦擦吧。”

　　叶溪接过纸巾，轻声道谢。她注意到她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指甲和手腕上崭新的粉色手表。她自己的指甲剪得参差不齐，右手食指还有一道结痂的伤口——那是三天前挡开父亲扔来的啤酒瓶时留下的。

　　女生脸上那种混合着怜悯和好奇的表情让她胃部一阵紧缩。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真可怜”、“她爸又打她了吧”、“衣服都穿了好几天了”。

　　教室里暖气很足，但叶溪没有脱下校服外套。长袖能遮住她手腕上的淤青，高领毛衣能挡住脖子上的掐痕。这些都是她与外界之间最薄的屏障。

　　“今天我们讲《荷塘月色》。”语文老师敲了敲黑板，“叶溪，你来读第一段。”

　　叶溪的指尖在书页上轻轻颤抖。她站起来，声音比平时还要轻：“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大声点！”后排的男生突然喊道，引来一阵哄笑。

　　叶溪的耳根烧了起来。她提高音量，继续往下读，却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她爸昨晚是不是又喝多了？”“听说她妈就是受不了才跑的...”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膜。叶溪死死盯着课本，直到读完最后一句才坐下。她的指甲不知不觉陷进了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印。

　　下课铃响起，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去小卖部。叶溪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昨晚剩下的半个馒头。馒头已经变硬了，但她小口小口地啃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叶溪，”班长走过来，放下一盒牛奶，“多买的，给你吧。”

　　叶溪盯着那盒牛奶看了两秒，然后轻轻推回去：“谢谢，我吃过早饭了。”

　　班长的表情有些尴尬，最终拿着牛奶走开了。叶溪知道他是好意，但这种施舍只会让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她不需要怜悯，就像不需要那些背后议论的目光一样。

　　第二节课是数学。叶溪最喜欢这门课，因为数字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公式不会在背后议论她的家庭。当她在草稿纸上演算时，整个世界都变得简单明了。

　　“这次月考成绩出来了，”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年级第一又是我们班的叶溪。”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叶溪低着头，假装在整理笔记。她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更多的却是那种“难怪她这么用功，除了学习她还能干什么”的了然。

　　“叶溪，”下课后，数学老师叫住她，“下个月的市里竞赛，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在做真题。”叶溪轻声回答。

　　老师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有困难就来找我。”

　　叶溪点点头，心里却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去找他。老师们的好意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的依旧是怜悯这颗苦药。她宁愿独自吞咽生活的苦涩，也不愿接受这种带着俯视的关怀。

　　午休时间，教室里只剩下几个住校生。叶溪趴在桌上假装睡觉，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每一句闲谈。

　　“...她从来不跟我们一起吃饭。”

　　“听说她爸一喝多就打人...”

　　“她奶奶身体好像也不太好...”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戳在她最脆弱的地方。叶溪把脸埋进臂弯里，数着自己的心跳，直到那些声音渐渐远去。

　　下午的体育课是叶溪最讨厌的课程。不是因为运动本身，而是因为换衣服时会暴露身上的伤痕。她总是最后一个进更衣室，找一个最角落的位置，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运动服。

　　“叶溪，”体育老师吹响哨子，“到你了。”

　　50米测试。叶溪站在起跑线上，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在哨响的瞬间冲了出去。风声在耳边呼啸，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可以逃离这一切——逃离那些目光，逃离那个家，逃离这个永远甩不掉的"可怜虫"标签。

　　“8秒8。”老师报出成绩。

　　不算好也不算坏，足够不引人注目。叶溪默默走回队伍末尾，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袖口滑落，露出了手腕上的一圈淤青。

　　“天啊...”身旁的女生倒吸一口冷气。

　　叶溪迅速拉下袖子，但已经晚了。那种混合着震惊和怜悯的目光像潮水一样从四周涌来，几乎让她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放学铃响起时，叶溪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她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校门口，几个女生正在分享一包薯片，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叶溪从她们身边经过时，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周末去看电影吧？”

　　“好啊，我让我爸开车接我们...”

　　这样普通的对话对叶溪来说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的周末要在便利店打工，要照顾生病的奶奶，要提防醉酒的父亲。电影、逛街、朋友聚会——这些普通高中生的日常，对她而言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

　　天色渐暗，叶溪拐进一条小巷。这里能省下十分钟的路程，虽然要经过一片治安不太好的区域。她把手伸进书包，握住了那把从厨房偷带出来的水果刀——刀刃用布包着，但依然能给她一丝安全感。

　　巷子尽头，几个抽烟的男生看到她，吹了声口哨。叶溪加快脚步，心跳如擂鼓。就在这时，书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奶奶发来的短信：

　　“今天买了鱼，早点回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叶溪的眼眶一阵发热。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等着她回家，还有一个人会为她留一盏灯。

　　走出巷子，叶溪看见了那家熟悉的便利店。明天她就要在这里工作八个小时，时薪十二元。这笔钱会存进床底的那个饼干盒，一点点向"带奶奶去看病"这个目标靠近。

　　路灯亮了起来，把叶溪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今晚没有星星。就像她的生活一样，漆黑一片，看不到半点光亮。

　　但叶溪已经习惯了黑暗。她紧了紧衣领，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明天还会是同样的一天——同样的目光，同样的议论，同样的孤独。但只要奶奶还在，只要那个饼干盒里的钱还在增加，她就能继续走下去。

　　哪怕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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