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作者:白日得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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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雨锁金陵


      金陵城的雨,下得缠绵悱恻。
      雨丝细密如针,织就一张朦胧的网,笼罩着这座江南最繁华的城池。青石板铺就的街巷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两侧高耸的马头墙和飞檐翘角。偶尔有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匆匆走过,木屐敲击石板的声响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脆。
      南宫熙勒马停在门前,雨水顺着她的斗笠边缘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的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那双清冷的眼睛,在抬眸望向府门时,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南宫府邸,这百年世家门庭,如今却在这江南烟雨中,多了几分寂寥。
      “小姐?”等在门口的管家林叔微微一愣,随即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惊喜,“您….回来了?”
      南宫熙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没有半分迟疑。她抬手虚扶了一把年迈的管家,声音平静:“林叔,我爹如何了?”
      林叔眼眶微红,低声道:“老爷在等您。”
      推开房门,药香与墨香交织。
      南宫信端坐在窗边的矮榻上,面前摆着一局未竟的棋。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却不见颓态,反而有种沉淀多年的从容。听到脚步声,他抬眸,眼底浮起一丝笑意。
      “回来了?”
      南宫熙静立片刻,好似在回忆记忆中的父亲,记忆中温柔和煦的父亲和面前消瘦的人渐渐重叠,轻声才道:“嗯。”
      南宫信指了指棋盘,语气平和:“陪爹下一局,许久没跟你对弈了。”
      她未答,只是走到他对面坐下,执起一枚黑子。
      棋局无声,落子清脆。
      南宫信执白,南宫熙执黑。黑白交错间,父女二人谁都没有开口,仿佛只是一场寻常的对弈。
      直到棋盘渐满,南宫信才缓缓道:“中原天战遥,近日攻下了邺城。”
      南宫熙指尖微顿,黑子悬于半空,又稳稳落下:“听说了。”
      “此人野心不小。“南宫信落下一子,声音平静。“江南富庶,如今群狼环伺,难免成为下一个邺城。”
      南宫熙眉头微紧,想了想开口“孩儿年少时曾与他走过一面之缘,那时的他…似乎与传言不同。”
      随着最后一颗黑子的落下,如巨龙苏醒,破势而出,锋芒毕露,南宫信有些无奈地笑称:“爹输了。当年你师傅就是借口观棋看人,称你有惊世之才,才把你诓走的。”
      提起那个不着调的老头子,南宫熙脸上才难得的浮现出笑意:“尽听那老头胡言。”
      南宫信微微后仰,这局棋,耗费了他太多精力,却仍是欣慰地看着自己这个离家多年的女儿,他就这个一个女儿,怎么舍得,但……“我自己的女儿我了解。”
      烛火摇曳,映照出与亡妻相似的轮廓。南宫信靠在软枕上,神色渐渐放松,仿佛卸下了多年的重担。他抬起手,缓缓抚上女儿的额头,神情追忆:“我最近常常梦到你娘,梦到那年江南初遇,她一袭粉色宫裙,飘渺得不似尘世人,梦到那年枇杷初黄,你在你娘怀里够着要给我给你摘枇杷……还梦到你娘说我没照顾好你……”
      南宫熙感觉父亲抚过额头的指尖带着一种告别的凉意,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微微一窒。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拢,指甲轻轻掐进了掌心。“爹……”
      南宫信摇了摇头,目光温和:“爹知道你不爱听这些,但爹还是想说……无论日后如何,你都要记得,南宫家是你的根,但你的路,不必被它束缚。”
      南宫熙抬眸,对上父亲的目光,心头微微一颤。
      南宫信忽然咳嗽起来,指节抵唇,指缝间渗出一丝暗红。脸上也呈现出不同寻常的红晕来。
      南宫熙眸光一沉,探手想给他把脉。
      南宫信摆摆手,神色如常:“无妨。”他抬眸望向窗外,雨已停,夜色渐深。
      “熙儿,还记得小时候你爱玩的那个机关骰子嘛,在我书房暗格里,去把它取过来。”见她不动,南宫信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去吧。”
      南宫熙垂眸不语,终是起身离去。她听着身后南宫信在跟林叔叮嘱着什么,按理说,这个距离,凭她的内力,不该听不清晰,可是无章的脚步正提醒她心太乱了。
      待她拿着骰子回来,入目的便是一地跪着的仆人。南宫熙仿若未看到,径自走到榻前,向儿时趴在父亲腿上一样贴着南宫信逐渐变凉的手,手中微动,骰子被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碧色印玺。
      两行清泪从那玉瓷般的面颊上划过。她这一世亲缘浅薄,幼时丧母,如今失怙。总以为修行数载,早已超脱世俗,看透生死,可从未入世的人又何谈出世。
      灵堂设在正厅,黑漆棺木停在堂中,棺前香炉中三柱线香缓缓燃烧,青烟笔直上升,在潮湿的空气中久久不散。南宫熙跪在蒲团上,背脊挺得笔直。她一身素白麻衣,未施粉黛,长发只用一根白绳松松束在脑后。纤细的手指间捻着一串乌木佛珠,一颗一颗缓慢地拨动着。她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唯有那双眼睛,黑得纯粹,深得可怕,如同两口古井,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暗流汹涌。
      “家主。”一个同样素衣的侍女轻手轻脚地走进灵堂,正是南宫熙幼时的贴身侍女苏婉。她手中捧着一盏热茶,声音压得极低,"您已经跪了一整夜了,喝口茶吧。"
      南宫熙没有接茶,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定定地落在父亲的灵位上。那上面"先考南宫公信府君之灵位"几个鎏金大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小姐..."苏婉忍不住换了个称呼,声音里带着心疼,"家主和夫人若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这般..."
      “阿婉。"南宫熙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让苏婉立刻噤声,"现在,我是家主。"
      苏婉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发红也不敢出声。她低头退后两步,正要退出灵堂,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熙丫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通知族中长辈商议?"一个洪亮中带着几分刻意的威严声音由远及近。紧接着,一个身着锦缎长袍、腰系玉带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入灵堂,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衣着华贵的族人。正是南宫熙的二叔南宫礼。
      南宫熙没有回头,依旧跪得笔直,只是拨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南宫礼见她不答,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又换上痛心疾首的表情:"大哥突遭不测,我等亦是痛心疾首。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熙丫头你一介女流,如何担得起南宫家这副重担?依族规,当由族中推举贤能暂代家主之位,待..."
      “族规第七章第三条。"南宫熙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家主猝逝,若无指定继承人,则由族中长辈择一位贤德之人记在前家主名下,是为下任家主。”她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如刀,直视南宫礼,"可父亲临终前,已将家主印信交予我手。二叔,您是在质疑先父的决定,还是质疑南宫家百年族规?"
      灵堂内一片死寂,只有雨打屋檐的声音格外清晰。
      南宫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身后一个蓄着山羊胡的老者——族老南宫德,突然冷笑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族规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乱世当头,强敌环伺,我南宫家掌控江南漕运、盐铁、粮米命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拿什么服众?又凭什么保住这份家业?"
      “凭什么?”南宫熙缓缓起身,她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嗤笑出声,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凭今日未得我首肯,诸位叔伯一个也别想踏出这灵堂大门。”她突然提高声调,"萧明烛!"
      一个身影如鬼魅般从灵堂侧门闪入。来人一袭素白深衣,面容清冷如霜,正是南宫熙的心腹幕僚萧明烛。她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面无表情地站在南宫熙身侧。
      “念。"南宫熙下令。
      萧明烛翻开账册,声音冷冽如冰:"南宫德,隆昌三年至隆昌五年,私吞漕粮三千六百石,倒卖官盐四百引,折合白银两万七千两;南宫礼,隆昌六年至今,挪用家族银钱购置私宅三处,田产千亩,并与漠北周厉势力暗中往来书信七封..."
      “胡说八道!"南宫德暴跳如雷,山羊胡气得直翘,"污蔑!这是污蔑!"
      南宫熙冷笑一声:"账册在此,笔笔可查。萧明烛,继续。"
      “不必了!"南宫礼突然打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熙丫头,你这是要撕破脸?"
      “是二叔先动的手。"南宫熙直视他的眼睛,"我给你们两个选择:一,即刻退出灵堂,三日后参加葬礼,此后安分守己,过往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二..."她轻轻拍了拍手,灵堂四周突然出现十余个黑衣劲装的护卫,腰间佩刀寒光凛凛,"我现在就以叛族之罪,将你们拿下,按族规...沉塘。"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让灵堂内的温度骤降。
      南宫德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她竟然接手了影卫。”各大世家自开创以来,都设有影卫与私军,由历代家主统领,但南宫世家数百年来只经营江南,不问军政,且在南宫信在位期间从未现世,是以众人都快忘了这个百年世家也曾以兵立家。南宫礼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终究没敢发作。他狠狠瞪了南宫熙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很好!我们走!"说罢,转身大步离去,其他族人慌忙跟上。
      待脚步声远去,南宫熙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苏婉连忙上前扶住,数日兼程赶路加上心神,饶是她也有些承受不住。
      “小姐...不,家主,您何必..."
      “杀鸡儆猴罢了。"南宫熙疲惫地闭上眼睛,"漕船意外出得蹊跷,族内又有人蠢蠢欲动。若不立威,南宫家顷刻间就会分崩离析。"她转向萧明烛,"查得如何?"
      萧明烛微微摇头:"漕船爆炸现场处理得太干净。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不是意外。"她顿了顿,"另外,江北传来消息,天战遥已攻下邺城,玄甲军正在整备。庞锋所部前锋,已抵近淮水。"
      南宫熙眉头微蹙:"来得真快..."
      “家主!"一个管事慌慌张张跑进来,"不好了!四大粮商突然宣布暂停售粮,城南粮铺前聚集了上千百姓,眼看就要闹起来了!"
      南宫熙眼中寒光一闪:"果然来了。"她转向萧明烛,"备轿,我要亲自去会会这些'粮老虎'。”
      “不可!"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一位白发苍髯、精神矍铄的老者拄着藤杖步入灵堂,正是南宫家的首席供奉、江南大儒顾雍。
      “先生。"南宫熙恭敬行礼。
      顾雍叹息一声:"老朽刚听闻粮价之事。家主,此时您万万不可露面!乱民如虎,若有不测..."
      “先生,"南宫熙打断他,"南宫家掌控江南米市百年,靠的不是躲在高墙之后。父亲常说,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粮价飞涨,百姓惶惶,若南宫家坐视不理,与那些趁火打劫的奸商何异?"
      顾雍摇头:"乱世当守成!开仓放粮固然能解一时之急,但若引来四方饥民蜂拥而至,南宫家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折腾!更何况..."他压低声音,"天战遥虎视眈眈,若知我江南粮仓空虚,岂不..."
      “先生多虑了。"南宫熙已经大步走向门外,"苏婉,取我的斗篷来。萧明烛,传我命令:开南宫家三号、七号私仓,设五个施粥点,按户籍平价售粮。另外..."她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派人盯紧四大粮商的宅邸,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
      雨幕中,一辆素白马车匆匆离开南宫府邸,向城南方向而去。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南宫熙苍白的侧脸。她望着马车外越来越密集的人群,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上的纹路——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雁。
      “天战遥..."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想起几日前前虞山顶上那惊鸿一瞥的玄甲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与此同时,南宫府最高的阁楼上,一个纤细的身影立于窗前,静静注视着远去的马车,萧明烛手中捏着一封刚刚截获的密信,信笺右下角,一个鲜红的狼头印记狰狞可怖——正是盘踞西北的军阀周厉的徽记。
      “果然是你..."她轻声自语,指尖一搓,信笺瞬间化为齑粉,随风散入金陵城无尽的烟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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