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冲喜
宣府大户人家,讲究体面,哪怕自家公子被罪魁祸首害得奄奄一息,也没在明面上给关小鱼难堪。
摘星府内人声鼎沸,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接亲的唢呐声响彻扇部大门时,迟翎正望着镜子中这张与自己前世有八分像的脸发呆。
“关师兄,好像是音部的人。”闻苍支着耳朵,从窗户外打量着。
迟翎被他这一声师兄喊得都快热泪盈眶了,放眼整个摘星府,资历排关小鱼后边的不少,可真心实意喊他一声师兄的也就只此一人了。
迟翎一时恍惚,仿佛自己依然是三清门众星捧月的大师兄,身后跟着唯他马首是瞻的师弟师妹们。
“关师弟,发什么呆呢?快收拾收拾上轿吧!”
季少骞风风火火冲进来,一见到关小鱼还是一幅呆傻痴笨的模样就一股无名火起。
迟翎慢吞吞起身,身上繁复的装饰压得他踉跄一下,“我在想,我这算不算入赘。”
季少骞差点被逗乐了,他抓起一旁的盖头,语气严肃道:“师弟,准确来说,你这叫过门。”
迟翎:……也行
东川向来有逢良辰吉日安伞飞梁的传统,摘星府学子大多是年轻修士,对于府内成婚还尚是历来头一遭。因此纵使关小鱼恶名在外,大多人还是抱着新奇的态度,府内各部悬花伞装饰,长风惊过,旋起一阵眼花缭乱。
伞部与扇部相邻,多年来一支直不相上下暗中较劲,扇部众人一见隔壁出了风头,纷纷祭出法器,一时间花红柳绿的扇面像是开了个染料坊,好似下一刻就能飞起一支莺歌燕舞。
音部见仪仗排场到位了,料想大喜的日子声乐不能输,于是派出进修唢呐的弟子呜哩哩起调,尖锐细利的声响风中碰撞,浩荡荡吹了个生死与共。
韩重影一踏进水中月,迎面就被眼前鬼哭狼嚎的阵仗激得太阳穴突突跳。
“人关小鱼成婚,你们搁这又唱又跳的——”
扇部修行之地唤作水中月,与隔壁伞修的镜中花依傍而生。迟翎头昏脑涨地穿过镜花水月阁,好不容易熬到唢呐声渐弱,还没等他吐出一口浊气,视线又开始摇摇晃动。
轿子被抬起了。
关小鱼毕竟是被封无言拉扯大的,整个扇部算他半个娘家人,封无言念旧情,冒着颜面扫地的风险,还是给关小鱼安排了三个陪嫁丫鬟。
此刻陪嫁丫鬟之一的韩重影面色不虞,脸色黑得不像迎亲,像在送葬。
好吧,确实是在送葬。
迟翎听着轿外几人的谈话,心里腹诽。
“府中七人——”
季少骞手指比了个数,压低声音,“膝盖以下齐齐被斩!”
“宣阁主对外遮掩,只说下人腿伤磕绊,可是我去偷瞧过了。”
季少骞意味深长道:“那几人伤口狭长平整,斜劈之势破风无滞。”
闻苍怔然:“季师兄的意思是,那几人是伤于剑下……”
“不可能。”
韩重影音色冷韧,斜斜刺过来:“天下禁剑百年有余,这世间绝不会再有剑修!”
“未必。”
迟翎心中反驳,意外发现自己的心声居然跟季少骞的说出的话重合了。
季少骞道:“席师兄卦象上说,东川将出道一位少年剑师,前路难测啊。”
这位席师兄就是那位想出冲喜办法的高人。
据关小鱼原身的印象,席九出自摘星府,在府期间考核表现优异,学业修成后直接被举荐进入了皇城观星阁;听说其夜观天象,推星绎法,以奇术治好了后妃的不孕不育而大受皇帝信赖。
韩重影不以为然:“席九还说关小鱼天降大任前途不可估量呢,我看他活过今晚都够呛。”
……虽然话糙理不糙,但是这话也太糙了。
宣府小公子自幼被妖邪缠身,体弱多病,这事不是什么秘密,宣府多年来常购大量草药为宣公子温养滋补,而就在上月满月之际,宣公子房内异声频起,隔着朦胧灯火,隐约可见窗花上倒映着剑锋剪影。
七人无端被残害,宣阁主自知理亏,拿钱打点下人口风,又找擅奇术的名医异人私下诊治,好巧不巧撞上被医药宗收入门下的关小鱼。
在卦修席九的劝告下,宣府下婚帖,认可了冲喜这个办法,对外却说两人假偶天成,鹣鲽情深。
席九虚情假意说了几句场面话,言关小鱼此番雪中送炭,实乃救宣公子于水火之中啊。
至于宣公子这水深火热具体怎么来的呢,诶你别问。
迟翎被身上厚重的银饰发冠压得头昏,轿子晃动间仿佛又牵扯到胸口一阵细密的钝疼,他听完了轿外几人的交谈,心中绝望地想:这哪是雪中送的炭火啊,这分明是拿人当炮灰啊!
一路颠簸,轿子落地时剧烈仄歪了一下,仿佛停在了一处极为不平整的地方,迟翎随惯性歪向一边,顺势挑开侧帘,试图找个机会溜之大吉。
面前的是一座银顶灰砖的大宅,银顶下朱漆殷红,门庭古朴,庭下七阶堆砌,衬得门户高大宏伟。
轿子落地,正帘即刻被拉开,迟翎匆忙一瞥只见得门外冷冷清清,不见得几个客卿迎宾,正暗自庆幸。
他一路上都在凝聚体内灵气,这具身体虽未结丹,但是经年累月受水中月阁中灵气熏染浸泡,体内四散的灵气汇聚起来,勉强能使点小绊子。
他本想趁着落轿的间隙,暗自蕴力来个声东击西。可是轿帘掀开的一刹那,一股极浅的,不易察觉的气息顺着轿外的薄风涌入,像是有人在他身侧附耳轻笑一般,本就摇摇欲坠的盖头再也支撑不住,无声垂落,他手中汇聚的灵力陡然一凝。
迟翎死死盯着来人,五指咔嚓一声陷入轿撵,心头剧震。
掀帘的女子一身黑衣劲装,身姿挺拔,五官清丽,眉峰张扬英气,整个人像是一把藏锋鞘中的长剑。
正是他的师妹——五百年前不渡川畔一剑风华动的叶行殊。
一时间迟翎如鲠在喉,心头有万千疑问浮动不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贪生剑下,急促喘息的血腥在鼻息间蔓延。
叶行殊清亮的双眸转动,视线落在迟翎身上,她眉头似乎皱了一下,挺拔颀长的身形微微放低。
“师弟?”
口腔里的血腥似乎淡了,像是有冰凉清冽的泉水落入,无形荡开了丝丝涟漪,迟翎茫然抬起头,视线是一片浓艳的红。
季少骞拿起垂落的盖头在他眼前晃了晃:“关师弟,该下轿了。”
迟翎如梦初醒,向轿外看去,只见朱门大开,观礼的宾客挤满了门庭,人人面带笑容,衣着鲜丽,丝毫不见方才黑衣劲装的叶行殊。
迟翎缓缓下了轿,胸腔极速跳动,还没从方才的梦境中回过神。
是幻术吗,我明明……从来都不做梦的。
宣府大户人家,按理来说成婚讲究颇多,细致划分到抬轿子的要有多少人,轿顶的祥云凤凰镶嵌多少颗明珠,起轿途中要颠簸几下寓意平安……
下轿后就更复杂了,民间习俗要跨火盆,入堂要踩红绸路,跳马鞍等等一系列繁琐的礼节。好在摘星府各部一阵鸡飞狗跳耽误了不少时间,眼瞅着拜堂的吉时已到,宣府只好取消了前调的安排,着急忙慌把人往内堂请。
迟翎的视线又被红绸遮住了,跨过朱红的门槛,只瞧见脚下白石交错的小路,随着众人走动间,圆润的石子滚动,骨碌碌地滚向门框。
夜色将至,宣府灯火通明,细瘦纤长的影子在白石小道上被拉得绵长笔直,像一柄高悬梁上的利剑。
转过几个弯,迟翎闻见剑兰的馥郁浓香,从红绸遮挡下隐约可见几片尖锐锋利的叶片。
迟翎心念电转,脚步一错,摇摇欲坠向前扑去。
闻苍与季少骞齐齐出声——
“师兄!”
“关师弟?”
锋锐叶片划过苍白手腕,绽出明艳绯红的斑斑骨花。迟翎撩起盖头,冲着两人摇头淡淡笑了下。
韩重影望着他鲜血淋漓的手臂微微拧眉,在不声不响挨了季少骞三下肘击后终于不耐地“啧”了一声,从袖中甩出一瓶凝血丹来。
迟翎诚心道谢:“韩师兄不愧是丹修,有劳。”
前厅灯火辉煌,浓郁的喜色被暖色的烛火冲淡不少,无月的夜色里,似有着无边无际的孤寂。
迟翎一步步踏入前厅,宾客侍从都被拦截在外,高堂下端坐的宣阁主面色平静如水,随着傧相的一句高声迎轿,视线平缓移动,与迟翎碰撞。
迟翎说不出他是一个什么表情,像是释然,又像是悲恸。
那短暂的一眼仿佛蕴含了千百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迟翎一时招架不住,视线飘忽半天不知如何回应,为了缓解尴尬,只好由上转下翻了个白眼。
宣阁主:……
前厅外宾客熙熙攘攘,人潮涌动。傧相声稳洪如钟,刻意拉长的语调下威压四溢。
“一拜——天地。”
迟翎倍感荒谬,四下扫了一圈,心中疑惑:拜堂……是不是得有新郎啊?
仿佛为了回应他心中所想似的,四周喧闹的宾客突然寂静了一下,然后他听见身后闻苍和季少骞压低声音的惊呼。
“席九师兄,你这是……”
迟翎一寸寸转头,先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青年脸庞,然后视线下移,看到了青年怀里一只通体火红,毛色鲜艳的狐狸。
席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像是隐于梦境中的薄雾,苍茫又不真切。
“关师弟,莫要勿了吉时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