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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的诀别
早晨七点前后,许多吃过早饭的市民会在精艺广场闲游,不少人坐在四周的长凳上,等着看人卖艺,譬如拉京胡的,弹三弦唱戏的,逗蛇耍猴的,还有什么瞎子写字帖,牙掉光的人含着松香吹火,无奇不有。
光决操持武术这行半辈子,捡了孩子之后更是呕心沥血,但也没挣到十两八银。几年前茫城的义办学校倒了,家里便拿不出钱送小孩读书,夏朝练过武,就跟在养父后面维持生计。
夏朝穿过摊铺围就的丛林,反手把花枪倒着拿,擂响木桩上的铜锣。看到震天的轰鸣引来一众市民,宛如天雷对穴窟中蝼蚁的影响。茫城以商为上,法为次,书生再次,工又次,艺为至下。市民都不待见她,却喜好观赏她的表演。
戏台是几张木桌拼成的。夏朝走近时,一个黑汉咬着烟斗问她:“今天就你一个?”
夏朝没走回答。转身要上台的时候,忽然觉得袖子被拉住了。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梳着羊角辫,甜甜地说:“小哥哥,你以后每天都来吗?”
小孩子总是看头发长短认性别。
夏朝对上小女孩不染世尘的双眼,纠正道:“我是姐姐,不是哥哥。”
“红儿,别跟戏子讲话。”
夏朝抬眼就撞上一双透着鄙夷的眼睛,那是旁边的一位妇女——大概是孩子的母亲吧,把小女孩拉倒一边。
夏朝行了个拱手礼:“小旦习武卖艺,是演员不是戏子。”
“少耍贫嘴,磨叽半天每个动静,真把咱们当烂白菜糟掉?”
“我们是来看耍枪的还是来看斗嘴皮子的?”
观众已然不耐烦,台下压着一锅废水。
夏朝脱下大了几码的外套,飞身跃上戏台,花枪随之抛入空中,那物件一阵旋转又落回掌心。枪尖由左至右划出一道银光,似乎还带有凛冽风声,气流近乎将积蓄多年的铁锈刮净。看客不禁屏息凝神,脖颈伸得好似笼中大鹅。
众人专心致志的时候,角落处两道身影混入了人群。
十七岁的男孩挤过黑压压的人群,远看台上也是一个翩翩少年,体格偏瘦,颈上挂着的简易吊坠在摆动中隐约闪着银光,穿一套明显被改大好几次、留了许多针迹的黑色旧衣裤,和一双土布制成的白色球鞋,也不知那是鞋子原本的颜色,还是日久褪色所致。只是袖口两道荧光绿的镶边,还有鞋子的样式,都足以说明“他”外来者的身份。因为在茫城,原住民永远穿着几百年前的老款式衣服,那时候恐怕还没有人知道荧光绿这种颜色的存在。
台上少年动作行云流水,一串翻身过后,猛然停在台边。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台下的少年和台上的少年眼神对视,前者也察觉了异样,台上人的五官怎么看也不像个男孩,那是一个少女。
这个舞枪的孩子颇有天赋,可是动作略显稚嫩,她大抵是需要一件更衬手的武器。
一边的中年男子从斗篷中伸出手来,搭在同行男孩的肩上,示意他后退一点。
“先生,我觉得那个人不适合用枪。”男孩说。
中年人点点头,“先别管这个,回去给他们报个信再来。”他岔开话题。
“为什么?”
“不用担心,你回来之后就在西城墙等我着,我们在哪里汇合。”
“可是,我们……”
男孩还想问点什么,但是中年人坚决的眼神比拒绝来得更及时。
目送男孩远去,中年人表情忽然凝重起来。
南城墙,此刻寂寥无人。
秋暮在丹田处酝酿着一缕气脉,双手覆在墙面上,银色的圆阵从手心下方蔓延开来。
他的眼眸充溢着银光,气息一收,就穿过了圆阵。
城外,三栖车以一种笨拙的体态斜靠在朽树上。秋暮推开车门进去,四个小伙伴好奇地瞧着他。
“这么快就回来了?要找的人呢?”戴眼镜的男孩子看看钟表,又满腹狐疑地看看秋暮。
“鬼知道,余先生让我回来报个信,我也不知道报什么信。”
秋暮掸掉衣服上的灰尘,“总之,人是找到了,然后先生就把我赶回来了,让我等会回去。”
“奇怪了,这不是老余一贯的作风啊,真是多此一举。”“眼镜”思索道。
“新人怎么样,男的女的?”旁边一个卷发女孩子问。
“好像是女的,我也没看清,隔太远了,她还穿着男生的衣服。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藏了那么久,也不过如此。”
“茫城嘛,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眼镜”转向身边的女孩,“不过,既然是女生,那小薇该开心了。她不是总嫌没人陪她玩吗?”他调侃道。
“不许叫我小薇,你还没那个资格。”卷发女孩看起来有点生气。
秋暮哑然失笑,车上的光计算机里却传来了余先生的声音。
“秋暮,今天就待车里吧,明天凌晨再来找我。”
“好吧,看来又要在这辆混账三栖车里多待一天了。”秋暮无奈地瘫在座位上。
“我亲爱的秋暮师弟,可以不用‘混账’这个词汇,称呼我花三天三夜改良的豪车吗?”“眼镜”斜眼瞪着秋暮。
秋暮同样不甘示弱:“我尊敬的夜霏师兄,可以把这辆车的前轮介绍给它的后轮,让它们好好认识吗?”
“别吵!”又一个披着兽皮坎肩的少年压低声音说,“想想岑华。”他瞥了瞥角落里那个默默吸溜鼻涕的男孩。
“眼镜”刚准备和秋暮吵架,到嘴边的话又收回来了。“我只是关照一下师弟。”
“但愿如此。”秋暮瘪瘪嘴。
城外的五个孩子将度过他们无聊而平静地一天。
城内的一个孩子将度过她无聊而黑暗的一天。
傍晚,夏朝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安家的居民楼走去。
她把家业搞砸了。
下午场次的演出,执法官指挥使家的小少爷故意扔了个什么东西,把她从梅花桩打了下来。当她小心避着那帮晕血的市民把额角的血迹擦干,带着职业性假笑拿起钱盘子走向台下时,观众早已一哄而散。她径直走到那个臭小子面前,朝着他脸上就是一拳。
…………
至少三个月的摊不用摆了。
她从小就好惹事,这次是真的闯大祸了。或许该往好处想?执法官没纠缠她坐牢之类的,算不算幸运……
不过,如果她真的成了少年犯,进了监狱,或许光决也就不用替她的事操心了。
不对,光决还有痨病,没了她,谁照顾养父呢?
但是,光决不正是因为养她才累病了吗?如果她从未存在过,光决大抵会比现在幸福吧。
夏朝看到十步之遥的家门,没有继续走。她藏在一个夹道里。手中的花枪很旧很旧,可是枪尖尚且锋利。她用手一碰,鲜血涌出。她萌生出一个想法:
倘若我死了?
她没敢细想下去。
百无一用讲的就是自己吧,活着干啥啥不成,死掉还得连累家人难过。她想。
昏昏沉沉地走到门口,一股血腥气的刺激使她打了个激灵。
她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怎样一副场景。
光决面如死灰地坐在台阶上,身体侧靠着栏杆,头部非常诡异地歪向一侧,一串粘稠状的血带正从脑后滑落。
夏朝几乎是无意识地靠近养父身边,完全感受不到双脚是怎么挪动的。随着距离的拉近,养父颅部半大不小一个血窟逐渐向外扩张,直至填满整个视野。
她几近窒息,调动抽搐的肌肉微微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惊愕中,光决的眼皮缓缓抬起,这一细微的动作给了夏朝结结巴巴吐字的力气:
“这……怎……怎么……”
“朝儿……爹是真不行了……等会你……”
他突然失了魂似的咳嗽起来。
夏朝顿时手足无措,又想到处找止咳药,又想学着郎中急救。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这些手段都不过是为冻亡鸟搭的巢穴。
“等会你……把爹烧了,烧了……然后……撒到海里……今天就烧掉……烧掉!”他用生命中所剩无几的气焰,发布这堪称决绝的命令。
“好……我会的……”夏朝感觉自己都不会说话了,“是谁……谁……弄的……”
“没……看清……没有……看清……”光决的身体像散架一样软瘫下去,手臂霎时无力地垂下,在夏朝眼前荡来荡去,像幽灵设下的钟摆,一步一步地摆碎整个世界,击散所有生力。
凌晨,夏朝揽着最便宜的骨灰盒,坐在楼梯间的角落。
一场荒谬的死亡,没有葬礼,没有仪仗,甚至连香灰都没有。生前已是卑微到尘土里的角色,死后只能拜托子女,将他送进一生望尘莫及的海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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