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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何闻野在陌生的床上躺了不知多久,直到肚子发出一声清晰的咕噜声,才把他从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里拽出来。窗外的天色已经染上了淡淡的橘红,傍晚了。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那只旧柴犬玩偶在阴影里咧着褪色的笑。
他坐起身,揉了揉脸。楼下一片安静,宋叔叔和妈妈大概在厨房准备晚饭,或者在其他地方低声交谈。这份安静让他有些不自在,仿佛他是这栋房子里一个被遗忘的、不协调的音符。
他下了床,走到门边,耳朵贴着门板听了听。走廊里没有任何动静。他轻轻拧开门把,探出头。
走廊空无一人。隔壁那扇门依旧紧闭,严丝合缝,像从未打开过。
何闻野踮着脚尖走出去,想起宋予执说的浴室在走廊尽头。他需要洗把脸,醒醒神,顺便整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情绪。路过宋予执房门口时,他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屏住呼吸。里面依然无声无息。
这人……是在房间里坐化了么?何闻野脑子里莫名冒出这个古怪的念头。
走廊尽头的浴室很宽敞,干湿分离,同样是冷色调的装修,金属件闪着冷光。洗漱台上只有一支孤零零的黑色牙刷,一个简单的剃须刀,一瓶看不出品牌的透明洁面液。整齐得近乎 sterile。何闻野拧开水龙头,掬起冷水泼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头脑清醒了不少。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头发有点乱,眼神带着点初来乍到的迷茫和疲惫。他用力揉了揉脸颊,试图把那份萎靡揉掉,挤出一点惯常的笑容。镜子里的人咧了咧嘴,笑容却有点发僵。
“何闻野,振作点。”他对着镜子无声地说,“不就是个话少又冷淡的哥哥么。不理你就不理你,谁还没点个性了。”
话虽如此,当他擦干脸走出浴室,经过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时,心里还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
下楼时,饭菜的香气隐隐飘来。何闻野的肚子又叫了一声,这次更响亮了。他加快脚步,走到楼梯转角,却差点和正从厨房端着汤碗走出来的人撞个满怀。
是宋予执。
他换了件家居的深灰色T恤,依旧是黑色长裤,手里稳稳地托着一个白瓷汤碗,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两人距离骤然拉近,何闻野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像是某种冷淡系沐浴露混合着一点点书本纸张的味道。
“啊,对不起!”何闻野慌忙向后让了让,背抵住了楼梯扶手。
宋予执脚步停住,视线从他脸上掠过,落在差点溅出来的汤面上,然后侧身,一言不发地端着汤碗走向餐厅。他的手臂很稳,汤面只是轻微晃了晃。
何闻野跟在他身后走进餐厅。长条形的餐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色泽清淡,摆盘讲究。何雯和宋致远正笑着交谈什么,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进来,何雯立刻招呼:“小野,睡醒了?正好,准备吃饭了。快来坐。”
“予执,小心烫。”宋致远也提醒了一句。
宋予执把汤碗放在餐桌中央,拉开离厨房最近的那把椅子,坐了下来。他的位置背对着客厅的大落地窗,侧面是通往厨房的过道。何闻野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宋予执斜对面的位置,中间隔着何雯。
“小野,尝尝这个,宋叔叔做的清蒸鱼,听说是一绝。”何雯热情地给儿子夹了一筷子鱼肉,又对宋予执笑道,“予执,你也多吃点,学习辛苦。”
“谢谢阿姨。”宋予执说,声音平稳。他拿起筷子,动作斯文,夹菜的范围似乎只局限于面前的两三道。
何闻野尝了一口鱼,确实鲜美,但他有点食不知味。餐桌上,妈妈和宋叔叔努力营造着轻松融洽的家庭氛围,聊着房子、天气、何闻野转学的手续进展。宋予执很少搭话,只在被直接问到时,才会用最简短的话回答。
“予执,一中高二开学是不是有分班考?”
“嗯。”
“压力大吗?”
“还好。”
“听说你们年级那个竞赛班很强?”
“嗯。”
何闻野埋头吃饭,偶尔附和妈妈两句,心里却像有只小猫在挠。他偷偷抬眼去看宋予执。他吃饭的样子很安静,咀嚼慢条斯理,眼神大多时候落在自己的碗碟上,或者虚虚地投向某处,像是在思考什么与眼前饭菜无关的问题,又像只是单纯地放空。橘红色的夕阳光透过落地窗,给他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却丝毫没能融化他周身那种疏离的气质。
“闻野,”宋致远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偷瞄,“转学的事基本没问题了,开学你就直接去一中报到,和予执一个学校。正好,平时上下学可以有个照应。”
何闻野心里咯噔一下,看向宋予执。
宋予执夹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然后继续,没有说话。他没看何闻野,也没表示反对,但这种沉默反而更像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了那个“在学校不要提关系”的协议,也默认了这种“照应”可能仅限于最不得已的情况。
“太好了!”何雯很高兴,“小野,以后多跟着哥哥学习。予执成绩那么好。”
何闻野扯了扯嘴角,应了一声:“嗯,知道了。”他心想,跟着他学习?学习怎么把一句话浓缩成两个字吗?
一顿饭在何雯和宋致远的主导下,总算没冷场地吃完了。饭后,宋致远接了工作电话去了书房,何雯收拾碗筷进了厨房。餐厅里又只剩下何闻野和宋予执。
宋予执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拿到厨房水槽边放下,转身就要上楼。
“喂。”何闻野叫住他。
宋予执停在餐厅门口,回头,眼神带着询问。
何闻野也不知道自己叫住他要干嘛。或许是这顿饭吃得他有些憋闷,或许是那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并不好受。他看着宋予执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那个……我家……我以前家的东西,有些还没整理完。箱子有点重,我房间里那个衣柜顶柜我够不着……你能,帮个忙吗?”他说完就有点后悔,这个借口找得实在拙劣,而且听起来很像是在示弱或讨好。
宋予执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似乎能穿透他强装镇定的表情,看到底下那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委屈。然后,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像是觉得有些麻烦,但又没找到合理的拒绝理由。
“嗯。”他终于还是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
何闻野松了一口气,又莫名有点气自己这没出息的松气。“谢谢啊。”他干巴巴地说,起身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脚步声在楼梯上错落响起。何闻野走在前面,能感觉到宋予执就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存在感很强,却无声无息。
进了房间,何闻野指着墙角那个最大的行李箱:“就这个,有些书和……杂物,想放到顶柜里去。”其实箱子里没什么特别重的东西,他只是……只是想找个由头,打破点什么。
宋予执没说什么,走过去,弯腰,单手试了试箱子的重量,然后轻松地把它提了起来。他个子高,手臂看起来修长但并不瘦弱,轻易就把箱子举过了头顶,稳当地塞进了顶柜。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发出多大响声。
“好了。”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
“谢谢。”何闻野又说了一遍,目光落在敞开的行李箱里。最上面是一些零散物品:一副旧羽毛球拍,几本翻旧了的漫画,一个有些掉漆的随身听,还有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毛了的相册。
宋予执的视线也跟着落在那本相册上,停留了一瞬。
何闻野注意到他的目光,心里一动,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把相册拿了出来。他盘腿坐在地板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仰头看着宋予执:“要……看看吗?我以前的照片。”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可能又做错了。宋予执怎么会对他过去的照片感兴趣?
果然,宋予执站着没动,垂眸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像是在看一个行为难以理解的小动物。
但何闻野已经打开了相册。第一页就是他小时候,剃着光头,在儿童乐园的塑料球池里笑得见牙不见眼,门牙还缺了一颗。翻过几页,是小学毕业照,他站在第一排正中间,笑得傻气十足。还有和妈妈在原来那个家阳台上的合影,背后是晾晒的衣物和远处灰扑扑的楼房。
“这张是我第一次参加校运会,跑四百米,摔了个大马趴,膝盖都破了,还得了最后一名,但我同学都说我摔得特别有喜剧效果……”何闻野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声音轻快,试图用过往的热闹驱散此刻房间里的清冷。他讲着照片里的故事,讲原来学校的趣事,讲他和妈妈相依为命那些年里琐碎而明亮的点滴。他其实并不确定宋予执有没有在听,但他需要说点什么,仿佛用这些声音就能填满这间过于空旷安静的房间,也能在自己和新环境之间架起一座脆弱的桥梁。
他说到有一次妈妈生病,他试图煮粥结果把锅烧糊了,弄得满屋子烟,最后邻居帮忙叫了外卖。他说到原来楼下总蹭他零食吃的大橘猫,说到小区里那棵一到夏天就结满青涩果子的枇杷树,说到每次考得好妈妈就会带他去吃的那家牛肉面馆……
他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活泼,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起初还能激起一点涟漪,但很快就被深不见底的寂静吞没。宋予执一直站着,靠在门框边,姿势有些放松,却依然保持着距离。他没有打断何闻野,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偶尔扫过相册上的某张照片,又移开,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直到何闻野翻到一张照片,是他和几个初中死党勾肩搭背,对着镜头做鬼脸,背景是嘈杂的教室,黑板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粉笔字。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突然转学,都没来得及好好道别。”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转为深蓝,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暗沉,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一直沉默的宋予执,忽然开口,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平淡。
“都会淡的。”
何闻野一愣,抬起头。逆着光,他看不清宋予执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一个修长沉默的剪影。
“什么?”他下意识问。
“关系。”宋予执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距离远了,时间长了,都会淡。没必要。”
何闻野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闷闷地疼。他明白宋予执的意思,甚至某种程度上觉得他说得也许对。但这话从他嘴里这么冷静、这么直白地说出来,配上他那种置身事外的语气,让何闻野觉得格外刺耳,也格外……冷酷。
他是在告诉自己,不要对过去的感情太过留恋,还是在暗示,他们之间这种强行拼凑的“兄弟关系”,也同样脆弱且“没必要”投入任何期待?
何闻野合上相册,指尖有些发凉。他原本想用这些热闹的回忆来取暖,却发现对方早已习惯甚至安于冰冷。他深吸一口气,把那股翻涌上来的酸涩压下去,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你说得对。人总要往前看嘛。”他站起身,把相册随手放在书桌上,故意用轻快的语调说,“反正我现在也来到新环境了,会有新朋友的。”
宋予执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秒,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
又是这个字。何闻野觉得这个“嗯”字简直成了宋予执的标志,能应对一切,也隔绝一切。
“那我继续收拾了,”何闻野转过身,背对着宋予执,开始胡乱翻动行李箱里的东西,做出忙碌的样子,“不耽误你时间了。谢谢帮忙。”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门被带上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
何闻野停下动作,肩膀垮了下来。他走到床边坐下,抱起那只柴犬玩偶,把脸埋进它略显粗糙的绒毛里。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都会淡的……”他低声重复着宋予执的话,心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
他并不真的认为宋予执是错的。只是,这种过于清醒的认知,从那个人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让他觉得……孤独。好像在这栋漂亮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怀抱着对“关系”、“温度”、“联结”这些虚无缥缈东西的幼稚期待。
隔壁依旧没有传来任何声响。何闻野抬头看着那堵墙,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知道墙那边的人,在做什么?是不是永远这样安静,这样……不需要任何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有点难以抑制。他放下玩偶,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把耳朵贴了上去。冰凉的墙面贴着耳廓。
起初,什么也听不见。这房子的隔音似乎不错。但当他屏住呼吸,集中全部注意力时,隐约能听到一点极其微弱的、规律性的声响。嗒……嗒……嗒……很轻,很慢,带着某种金属的质感。
是笔尖轻轻敲击硬物表面的声音?还是别的什么?
何闻野听了一会儿,无法确定。但那微弱而规律的声音,却莫名让他烦躁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点。至少,这证明墙那边不是完全的虚空,那里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做着某件他无法理解但或许很专注的事情。
他离开墙边,重新坐回地板上,看着摊开的行李箱和房间里陌生的一切。低落感还在,但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也悄悄冒了头。宋予执觉得关系都会淡,觉得没必要。可他何闻野不这么想。至少,他不希望自己在新家的开始,就笼罩在这种冰冷的漠视里。
就算真是块石头,捂不热,那至少也得弄清楚这石头到底有多硬,是个什么品种吧?
他站起来,打开房间的灯。暖白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昏暗。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本被冷落在书桌上的相册,又看了看床头那只格格不入的柴犬玩偶。然后,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从行李箱里找出笔和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他想了想,写下:“新生活记录:第一天。”
笔尖顿了顿,他又在后面加了个括号:“(对手:疑似冰山一座,攻略难度:未知,但何闻野同志绝不轻言放弃!)”
写完这句,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笑容还有点苦。但感觉好多了。
他把笔记本放在书桌显眼的位置,然后开始认真整理行李。衣服挂进衣柜,书码上书架,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找地方归置。他整理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用这种方式,一点点将自己的痕迹、自己的温度,植入这个过于整洁冰冷的空间。
过程中,他几次停下来,侧耳倾听隔壁的动静。那微弱的、规律的敲击声时断时续,但始终存在。像一种沉默的陪伴,又像一种无言的提醒——提醒他隔壁那个世界的存在,以及那道尚未拆除的藩篱。
当他把最后一件东西放好,房间看起来总算有了点“人住”的样子,虽然依旧简单,但不再那么像酒店客房了。他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已经完全黑透的天空,点缀着城市的灯火。
肚子又饿了。晚饭虽然吃了,但那种拘谨的气氛让他根本没吃饱。
他犹豫了一下,拉开房门,走向楼梯。这一次,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木质楼梯发出敦实的响声。
楼下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一小片区域。宋致远和何雯似乎还在书房或者卧室低声说话。厨房里亮着灯。
何闻野走过去,看到宋予执站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边,背对着他。他面前放着一个玻璃杯,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小勺子,正从旁边的陶瓷罐里舀出什么粉末,动作不紧不慢。
听到脚步声,宋予执回过头。暖黄的灯光给他侧脸打上了一层柔和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没那么锋利了,但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
“我……找点喝的。”何闻野解释道,指了指冰箱,“有水吗?或者牛奶?”
宋予执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冰箱的方向,然后继续专注于手里的勺子。
何闻野打开冰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食材和饮料。他拿出一盒牛奶,又看到旁边有水果。他拿出两个苹果,走到水池边冲洗。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水流的哗哗声,和勺子偶尔碰到杯壁的轻响。
“你在冲什么?”何闻野忍不住好奇,一边擦苹果一边问。
“蛋白粉。”宋予执回答,言简意赅。他已经冲好了,正在用勺子缓慢地搅拌,乳白色的液体在杯中旋转。
“健身?”何闻野打量了一下他,T恤下的身形确实挺括,但不是那种夸张的肌肉型。
“嗯。”宋予执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
何闻野把洗好的苹果放在岛台上,递过去一个:“吃苹果吗?”
宋予执看了一眼那个红润的苹果,又看了一眼何闻野。何闻野的手悬在半空,脸上带着点惯常的、试图友善的笑意,眼神却比白天多了些别的什么东西,像是……观察,或者试探。
“不用。”宋予执说,移开了视线,又喝了一口蛋白粉。
何闻野把手收回来,自己“咔嚓”咬了一大口苹果,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格外响亮。他靠着岛台,一边嚼一边状似随意地问:“你每天晚上都喝这个?不饿吗?我好像又有点饿了。”他摸了摸肚子。
宋予执放下杯子,看了他一眼。“柜子里有饼干。”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吊柜。
“哦,谢谢。”何闻野走过去,踮起脚打开柜子,里面果然有几盒未开封的进口饼干。他拿了一盒,拆开,拿出一块塞进嘴里,又递给宋予执:“你要不要?”
宋予执摇头。
何闻野也不勉强,就着牛奶吃饼干。两人之间隔着中岛台,谁也没再说话。何闻野小口小口地吃着,目光落在宋予执手里的玻璃杯上,又移到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厨房暖黄的灯光,食物的香气,咀嚼的细微声响……这一切似乎稍微软化了一点空气中无形的隔膜,虽然依旧安静,却不再像白天那样紧绷得让人窒息。
“今天……”何闻野咽下最后一口饼干,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忽然开口,语气比之前认真了些,“谢谢你了。帮我放箱子。”
宋予执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又提起这个,抬眼看他。
“还有,”何闻野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那颗小虎牙又露了出来,笑容里少了些刻意,多了点坦率,“你说的话,我想了想,可能有点道理。但我觉得吧……”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淡’不‘淡’的,有时候也得看人。至少,我跟我妈,就不会淡。”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带着一种柔软的坚定。
宋予执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看着何闻野,灯光在他眼底映出两点微光,却依然深邃难辨。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只是沉默着。
何闻野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回应。他把牛奶盒扔进垃圾桶,饼干盒子盖好放回柜子,然后冲宋予执摆了摆手:“我上去啦,晚安……哥。”
最后那个“哥”字,他叫得很轻,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又似乎有几分认真。不等宋予执反应,他就转身走出了厨房,脚步声轻快地踏上楼梯。
宋予执站在原地,看着何闻野消失在楼梯转角。厨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空气中淡淡的牛奶和饼干甜香。他低头,看着杯中剩余的乳白色液体,水面平静无波。
许久,他抬起手,将剩下的蛋白粉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放下杯子时,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光线集中在书桌一角。桌面上摊开着那本《局外人》,旁边放着一个金属的魔方,六个面已经复原,颜色整齐划一。他之前那微弱而有规律的敲击声,大概就来源于指尖无意识地拨弄这个冰冷的立方体。
他在书桌前坐下,却没有立刻看书,也没有去碰那个魔方。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堵与何闻野房间相邻的墙上。墙壁隔音良好,此刻一片寂静。
他想起何闻野说“至少,我跟我妈,就不会淡”时的表情,想起他递过苹果时眼里那点小心翼翼的亮光,想起他最后那句轻飘飘又带着点执拗的“哥”。
宋予执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深处难以察觉的涟漪,轻轻晃动了一下,旋即又归于平静。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落在冰凉的魔方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棱块。然后,他忽然用力一拧——
“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颜色整齐的魔方表面,出现了一处突兀的错位。一个红色的方块,嵌在了一片纯白之中。
他盯着那处错位看了几秒钟,目光沉沉。然后,他移开视线,重新拿起了那本《局外人》,翻到之前中断的那一页。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他,在他周身画出一个孤寂而清晰的光圈。
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何闻野已经洗漱完毕,换上了睡衣。他趴在床上,下巴搁在柴犬玩偶的脑袋上,手里拿着那个空白笔记本,又翻到第一页,看着自己写下的那行字。
“对手:疑似冰山一座,攻略难度:未知,但何闻野同志绝不轻言放弃!”
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拿起笔,在下面又加了一行,字迹认真:
“今日进展:疑似冰山出现微小裂痕?(有待进一步观察)另外,发现冰山疑似有健身习惯,且夜晚会饿(或许是个突破口?)。”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塞到枕头底下。关灯,房间陷入黑暗。
他睁着眼睛,在黑暗里望着天花板。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新家,新“哥哥”,那些冷冰冰的对话,还有自己心里翻腾的种种情绪。疲惫感终于彻底袭来,但他脑子却还有点兴奋的余波。
隔壁依旧一片寂静。但这一次,何闻野不再觉得那寂静是完全的排斥和空白。那寂静里,或许也有着某种他尚未理解的节奏和内容。
他翻了个身,抱住玩偶,闭上眼睛。
入睡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明天……会怎么样呢?
而一墙之隔,台灯的光亮直到很晚才熄灭。合上的书页边,那个颜色错乱的魔方静静地待在光影交界处,那处突兀的红色,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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