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

　　这是完术此生最快乐的时日，但这快乐只停留了两日。

　　圣子怜爱苍生，却不怀半点私情，他不爱他。炎炎烈日下完术遍体生寒，他用一种要把人刻入骨血的力气抱住圣子，头埋在他怀里，“爱我好不好？怕只有一眨眼也好。

　　他不甘而卑微，心中却无比清晰地知道圣子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将仁善宽怀播向世间，万物都受其福泽，除此之外，再无私情。

　　完术以为已拥明月入怀，仔细一看，却什么都没有，怀中飘飘晃晃的其实是自己的衣袂。

　　他几乎要被这样的境况逼疯。多少次的亲密无间，原来不只是自己可以，即便是那个肮脏的禺王，圣子也会以身渡之。

　　十五日之后完术终于妥协，一路将他护送回王城。在圣子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举国上下都被翻了个底朝天，禺王差点急疯了，再也不顾朝臣的劝阻，一个人亲领上万兵士寻人。

　　他换上甲胄挥鞭打马，王宫大门豁然大开，乌压压的兵士虽禺王停在门口。门外，宽广的大道上，圣子一袭白袍浴在日光下，完术一幅防备的姿态立在他身旁。

　　城门外的守卫飞驰而至，打破这场对峙，同时大祭司也从王宫内远远走过来，告知禺王魔王已卷土重来，就要兵临城下。

　　十二年前邪魔肆虐，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横扫了禺国的大半疆土后魔王卷起浓烈的煞气，势不可挡地直逼王城，那日魔兵密如蝗虫，乌泱泱地遮天蔽日。

　　时至今日，禺国上下臣民依旧闻之色变。

　　只是那年魔王负伤而归，十二载不复出焉，天下因此得享天平。如今他死灰复燃，其势较之从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一个来找的便是令他讨了败绩的王城。

　　大祭司的噩耗一经说出，万人惊惶。

　　不过片刻魔王的身影就已出现在众人眼中，却不似当年那般身后追随着声势浩大的魔兵。

　　城门已然关闭，禺王与大祭司登上城楼，眺望那个立在半空的魔头，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逆光而立的魔王手中空无一物，没有那把能劈天裂地的神剑。他向下扫视一圈，底下一排排兵士握紧了兵器，严阵以待。

　　他来要人，那个十二年前用树枝刺伤自己心脏的人。黑压压的城楼上缓缓升起一抹白，正是圣子，他穿过人群走到最前方，迎着天光和魔王视线交织。

　　禺国复归平静，魔宫内灯火无声燃烧着，魔王挑起圣子的下巴，两根手指的阴影细长，淌过莹白的脖颈，一半投在锁骨上，一半落在圣子一尘不染的雪白领口。

　　圣子抬起眼，微光影影绰绰在他温和的双眼里流转。

　　十二年前的记忆涌上魔王心头，他用鲜血将禺国王宫浇筑成人间炼狱，交错的条条通道中，哀嚎声回荡不休，但经过圣宫时，里头静得出奇。没有赤红流出门缝，也没有隐秘的哭声。

　　他推开门，扶桑树默然伫立，叶片沙沙摇动。树下之人身着白袍，听到响动徐徐转过脸来。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自己只消一眼，便能将其化作血沫。

　　可他却只是与他遥遥相望。刀剑之声在这一刻静止，万籁皆寂，山川湖泊飞快褪色，就连那株枝繁叶茂的扶桑树也土崩瓦解，整个天地间只剩下那人雪白的衣袍和平静的面容。

　　“你做错了。”

　　那人不知何时已来到他面前，这样对他说。

　　他看见那人抬起手，用一截树枝轻易捅穿了自己的心脏。

　　黑气涌出伤口，他的心死了。

　　魔王的拇指来到圣子湿润的红唇上，细细摩挲，鲜活的热意顺着拇指传入四肢百骸。

　　他引圣子去看他的心。布满禁制的屋子里幽微难明，几块红光兀自散开，正中央当空悬着的一枚心脏上，魔气在经脉里汩汩涌动。心尖上的旧创已经快要完全愈合，正一下一下收缩抽动着。

　　魔王说这是我的心。他把心收下来，放到圣子手中，“它在等你。”

　　他领着圣子的手，将那颗心没入自己胸膛，“它为你而死，又为你而活，时隔十二年，再次为你再次跳动。”

　　肌肤相贴时，圣子感受到了他复活的心跳。魔王倾身压下来，汲取嫣红唇色；圣子被他翻过来，炽热的唇舌舔舐着侧着的半边脸，鼻息敲打着耳膜，似流水一般冲刷着神思，圣子不可自抑地仰起脖颈。

　　魔王嘴唇滑到他的咽喉，吮吸啃噬，一手沿脊背向下揉搓抚摸，一手攀上他肚腹，一寸一寸蔓延至心口，那里，心跳为他响如擂鼓。
　　......
　　圣子呼吸愈发急促，半闭的眸子里泻出潋滟水光。
　　......
　　魔王高坐在王座上，将圣子置于怀中，那姿态瞧着有些过于亲昵，但也还不算过分。若是再仔细打量，那一层层繁复衣袍看似整洁，撩开濡湿的污渍，也能窥见银丝晶亮，肌骨烂红。

　　圣子的颤抖细微而不止，似乎那白花花的海浪连魂魄都吃了进去。

　　魔王神色如常，问他的名字。

　　但圣子只是圣子，没有名字。

　　魔王注视着圣子，五指在他眉眼间流连，顺着飞红的眼角划到脸庞，说，“归心。你若归来，我便有了心。”

　　字句洒落头顶，又混进胶漆沉沦的恍惚里，他说的是什么，归心听不清，更辨不出。

　　禺国最阴暗的牢狱里，完术躲过重重把守，逃了出来。禺王和大祭司那两个废物畏惧魔王，不惜将圣子送入虎口，狱卒说出这一消息时，他恨不得一剑劈了这王宫和神殿，将这两个废物腰斩车裂。

　　但出了狱门，圣子的脸占据了他的所有神思。

　　星夜兼程，完术探入魔窟，在搜到第五处洞窟时终于见到了归心。

　　端坐的归心望过来，那笑如往常一样温和平静，而完术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的不同。

　　血色如藤蔓暴涨，直直闯进完术双目。完术攥紧了剑柄，要去寻魔王，“我要杀了他。”

　　归心按住他的手，拦住他道：“你杀不了他的。”

　　“便是我死，也在所不惜。”完术指节泛白，始终不肯放下剑。

　　而归心却是不愿他死的。斩杀数名察觉的魔兵之后，他们逃了出去。天地之大，万水千山，变幻出四时景致的月亮与太阳高悬头顶，玄鸟盘旋嘶鸣，荆棘风露遍布每一寸去路，还有魔王，他一定正在看不见的后方追赶而来。

　　完术牵着圣子，内心出奇地满足，他宁愿堕入无尽的逃亡中，也好过返回那该死的禺国。

　　又是一个阴沉的天，王宫里，禺王掐算好时日，料定那个不知死活的护卫此刻已该冲入魔窟，葬身于魔王手下。

　　他展露出一丝笑颜。数万兵马被纠集在王城内外，兵戈指天，浩浩荡荡开拔征讨邪魔。

　　令禺王没想到的是完术不仅全身而退，还带走了他心心念念的圣子，他终究是晚了一步。

　　禺王与魔王的大战在相遇的那一刻轰然打响，血涨江潮，聚刃成山，残余兵马以命开道，禺王败走归国。

　　魔王追到圣宫，那个他和归心初见之地。推开门，果见一玄服人身后，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两边是禺王和两排持剑的护卫。

　　归心双眸投过来，扶桑树树影伶仃，连接起交织的目光。

　　魔王眸子扫过众人又望向归心，哐哐当当众人弹开数十步远，大吐鲜血，剑也断的断折的折。

　　归心轻轻叹了口气，而后白袍摇动，朝魔王走来。

　　魔王向他伸出手，长至地面的袖袍犹如展开了一道稠黑的屏障，将归心的头颈之下纳入其后。

　　“你做错了。”归心眼底映出他的影子，说出和当年相同的话语。

　　他抬起手，魔王心口被他拂过之处，凝出一片扶桑叶。魔王猛然攫住那细白手腕，脸色大变，“你！！！”

　　归心望向他震惊的眸子，微微一笑。

　　扶桑叶闪出的白光自下而上点亮他们的面容，魔王捞过他的腰身往怀里按，“和我一起死。”

　　这时完术手持断剑冲了上来，狠狠砍上魔王的脖子，“做梦去吧你！”

　　归心被他带离的瞬间扶桑树幼苗破胸而出，在顷刻间暴涨枝条，同时数不清的根系变长变细，又蜿蜒伸出分支，每一根都深深扎进魔王奇经八脉。

　　归心道：“十二年前，我在你心里种下一粒种子，现在它发芽了。”

　　无形中有股力量一飞冲天，轰然绽开气浪的铺天盖地。

　　圣宫之内，黑瘦的扶桑树抽枝布叶，灿若翠云，一眨眼已有葳蕤之貌。

　　魔王双目大睁，周身如遭蚁噬，消散了个干净。笼罩在禺国上空的阴云在此刻终于消散，一场大雨磅礴落下。

　　完术站在树下脱下外衣撑在归心头顶送他入殿，禺王的声音穿过嘈杂雨声传过来，完术顿住脚步往后望去。

　　雨幕里，禺王嘴角血迹被水晕开，淅淅沥沥淌成细流，他对护卫说的是“杀了他”，完术听得很清楚。

　　归心也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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