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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痛半喜
积雪缓缓褪去,大地又换了新皮。
要是妈妈的皮肤也有这种功能就好了,我撑着脑袋嘟囔着。
“下辈子我就会有的。”妈妈被我逗笑了,乐呵呵的说道。
“我才不要什么下辈子,我想你现在就有。”我鼓起嘴,喃喃低语。
“好好好,谢谢小宝。”妈妈拿着扫把,边扫边笑。
我看着雪人慢慢融化,石头做的眼睛慢慢滑落,就像留下的血泪。
几声鼓点传到我心底,好像正在用力敲击我的心脏,仿佛想要天崩地裂,让血水倒流一般。
我转头看着妈妈,找到鼓点的来源。
心里的脓包炸裂,留下深浅不一的深坑,心脏正在慢慢腐化。
我看着妈妈嘴边的一抹红色,心口的脓包汩汩留下血水。我费劲所有力气移动千斤重的脚底,却像深陷泥沼,越陷越深。
“妈妈。”我装作没有什么异样,轻轻喊了一声。
这是妈妈第一次没有回应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笑。
“我去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雪融化。”我扯了扯嘴角,拼劲全部力气,假笑道。
妈妈笑着点点头,挥挥手让我去吧。
我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几步,越走越快,最后脚下的冰仿佛在移动,飞快地推着我冲了出去。
眼神是一种凌迟。
我好像感受到了一种陌生,这个世界开始晃动起来,慢慢地有些塌陷。
妈妈咳出鲜红的血,仿佛雨点,一滴一滴砸落在我的身上。
我突然想暂停时间,就让一切停在此刻吧,就让世界留在这一刻吧。
时间总是不等人。
妈妈开始教我烧火,教我除草,教我很多知识,但是每次只教一遍,教完妈妈就跑,像是落荒而逃,像败兵。
我没有问为什么,我跟着妈妈好好学习,十万个为什么变得沉默,倾听者变成讲述者,我们两个似乎都懂了对方没有宣之于口的话。
读出了对方的隐喻,我们都没有戳破那层纸,我们选择在纸上作画。
我仿佛活在一场淡灰色的梦里,梦中传彩笔,我画出了妈妈转过身的泪滴,我画出了她心里的脓疮。
我画不出她今后的模样,我却画得出她年轻的风采,画得出她澄亮的双眼。
我读出了她的欲言又止,看出了她的依依不舍。
我知道,有人要离开了。
太阳照射纯白的梨花,仿佛雪天的月。
学校今天提前放学了,我拿着一朵“荷花”,欢喜地向家里跑去。
栅栏还没有被我推开,尖锐的声音却提前刺入耳膜。
阵阵耳鸣褪去,我扒开竹栅栏的缝隙,漆黑的双瞳里倒映着溢血的鬼影。
爸爸拿着竹条,一声一声地落在妈妈坚挺的脊背,像秋天打豆子的声音。
惊恐压着喉咙,呼之欲出的尖叫被不远处鸡鸣声代替。
我仿佛看到了妈妈温柔的笑,重叠在妈妈愤怒的嘴角,最后汇聚成了耀眼太阳,晒着我破碎的心。
我的耳边风声依旧,吹来妈妈的怒吼。
妈妈是个爱面子的人,尤其对我,不想让我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我咬了咬牙,使去浑身力气,朝院子里丢了个石头,转身立马钻进旁边的鸡窝里。
臭味带着一种恐惧包裹着我,好像呆在一个巨大的盒子里,盒子突然关上,成了密不透风的囚笼。
爸爸被石头砸中,破口大骂。立马放下竹条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人,气地咬牙直跺脚。
等到人声息微,我才敢钻出来,跑到河边洗了洗。
怕身上有味道,我又拔出身边的草往身上抹了抹,大地的香味,泥土的气息,好像让身上加了层结界,给我带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我安静地走回家,可是我总是想跑,想离家远远的,永远不回头。
夜晚,我看着墙上的泥缝,第一次注意到妈妈夜半起来擦药的身影。
为什么不在白天擦药,为什么要等所有人睡着?
妈妈挤出药膏,在昏黑的光线下胡乱地涂抹,竹条打出的鞭痕仿佛青紫的蛇,冷冷地吐息着。
第二天放学,我拿着石头,用力地砸了一下左手手臂,一瞬间好像有无数蚂蚁在撕咬,又像是一道闪电劈入我的脑海里。
我喘了口气,飞跑到妈妈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妈妈,我受伤了,有药吗?”
妈妈看着手上的青紫,吓得把扫把甩飞在地上,卷起一片尘土。
妈妈心疼地吹了吹,轻声说:“怎么弄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走了你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说完,妈妈好像意识到说错话了,轻轻笑了一下,却也没有解释。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安慰地笑着,笑地灿烂,笑的阳光有些模糊。
我想妈妈身上一定还有血管连接着我,一定还有神经在我身上穿梭,有些话不需要说,我就已经知道了。
欲语泪先流。
妈妈拿出药膏,想帮我涂药,我伸手拿了过来,往手上挤了一大块,抱歉地说:“挤多了,妈妈你要擦吗?”
妈妈愣了一下,拉起衣服背对着我,轻声说:“好。”
仿佛是夏日的晚霞,妈妈的背部流淌着数不清的红霞,血汩汩地流淌着。
妈妈转头哭了起来,这是她在我面前第一次大声哭诉着。妈妈身上的冰冻的河流开始流淌。第一次是在我降临的那一刻,此后每一次破冰融化,都是因为我。
“妈妈,如果受不了了,你就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管我了。”
从妈妈离开的那一天开始,世界开始阴雨绵绵,变成淡灰色。
村里人都来帮忙,大家都紧紧锁住的眉头,一道道视线如同一把把尖刀似的捅向我的眼睛。
叹息声里,更多是对爸爸的惋惜。
我不懂惋惜什么,我也不懂大家到底在想什么。
就像是一块熟肉,注定要在别人的牙齿里嚼成碎屑。
我听着那些刺耳的、莫名的言论。
舌头像被砂纸磨过一般麻木,我站在雨中,任凭时间流走。
漆黑的棺椁在雨声里发出悲鸣,我害怕的不敢接近,我不想看,我躲着门后,手心里的汗直冒。
“没事的,没事的。”我心里安慰着自己,淡灰色的影子跟随我摇曳。
神思游离,淡灰色卷席绿色的记忆,迷迷糊糊间,我看到妈妈的心脏滚落到地面,沾满灰尘和石粒,风从她的心口割过,斩断所有根系。
我站在妈妈面前,她恍惚一瞬,把心脏塞回胸口,却怎么都填不满。
我轻轻捧着这摊碎泥,擦掉上面的污迹连带着我身体的血液,缝进妈妈心口。
轻飘飘的身体随风而行,妈妈带着笑,眼中满是留恋,缓缓飞向天际。
“要好好活下去啊。”
我做梦了。
我梦到爸爸妈妈和我在田地里。
梦幻的绿色包裹着我,太阳灼热地高悬于空。
我们在拔草,青青绿草握在手里,发出滚烫的尖吟。
炎热的夏天狠毒辣,我热的想昏过去,周围的一切好像成为了幻影。
妈妈走过来,把我从土地上拉起来,抱着我轻轻摸着我的头发。
触碰到我高温的身体,妈妈皱着眉,担心地看着我,转头对爸爸说让我们回家。
爸爸骂着给妈妈来了两个巴掌,我看着一双泥黄的手快速向我的眼睛飞来,我害怕地闭上眼睛。
一声刺耳的声音落下,妈妈的皮肤喊出一声闷哼。
泥巴带着淤青黏落在妈妈脸上。
我的眼睛好像进了泥土,朦朦胧胧的,眼里带着水盈盈的光影。
妈妈眼中没有泪水,朝着爸爸瞪了一眼 连忙抱着我回了家。
几乎是飞奔而去,更像是沉默的剑刃。
风声很大,吹进眼睛好想哭,我就是个爱哭的小孩。
迷迷糊糊间,我轻声问道:“我有拖累你吗?”
妈妈眼中含泪,不爱哭的妈妈最终留下泪水,笑着说:“只要你幸福,我就是幸福的。”
“我也一样,我会让我们幸福的。”黑色瞳孔倒映着妈妈憔悴的脸庞。
我不知道什么是妈妈定义的幸福,但是我知道,有妈妈在的地方,有妈妈陪在我身边,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妈妈幸福,我就幸福。
但是我也知道,妈妈现在不幸福,不幸福的源头,是我还是爸爸?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分不清雨滴泪滴。
伸手抓住破损的木门,针一般的木屑扎入我的手中,流出一滴一滴的红血。
我只能静静地看着棺材立在幽暗的房间里。
最后一次,触摸爱我的人,我轻轻触摸盖起的棺材,痛苦地闭上了眼。
世界灰淡淡的,灰雾遮住了蓝天。
天上下起蒙蒙细雨,一声惊雷炸响,炸破了这短暂的梦。
这几天里大家都在忙活,在山林里四处旋转,很多人都来摸我的头,对我说了些话,我听不清,我感觉我好像在做梦。
我讨厌他们的触摸,讨厌他们的话语,我站在原地,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我的沉默在尖叫。
直到棺材进入土里,大家擦着脸上的雨水,吐了口口水在地上,混着泥水流向山下。
“干这大破事,糟心!”
等到人群走尽,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倒在土堆旁边。
土堆里是我的妈妈吗?
我的心好像睁开了一双血淋淋的双眼,留下无数血泪,像一个个肿瘤被挤破。
我趴在土堆上,地上好像有无数藤蔓,将我捆进土里。
灵魂被拖拽,我来到了河边。
漫天大雨席卷天空,雨滴不断划过我的眼角,模糊着视线。
我低头,看着脚下缓缓淌过的雨水,大地裂开无数到口子,贪婪地汲取着水源。淡灰色的风轻轻地向我呼气,我的心里一阵抽动,巨大的脓包扒开缝隙生长出来,狰狞地展示着顽强的生命。
我抬头看向对面,嘴角不断向下溢出蓝色。
妈妈正静静地站在对面黄绿色的海里,阳光温柔地洒在她身边,她的身体燃烧着向上的火焰。
盯着她的影子,我用力按着我的心脏。
心里的脓包轰然炸裂,我的手撑在地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与漫天飞雨共舞。
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身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
绿色的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痛苦让我泪水往下涌。
无数道风在我身边呼气,伸出温柔的触角,直通河对岸,形成一座绿色的桥。
淡灰色逐渐剥落,各种颜色飞入我的身体,我的心大口呼气,牵着我缓缓走向对岸。
睁开双眼,我还在土堆边,雨还在下着。
我从土堆上爬起来,脸上被泥块压出淡红的印记,就像妈妈不舍的吻痕。
在朦胧的灰色雨中,在妈妈留下的一点又一点回忆的留念中,这场短暂的梦境被慢慢拉长,直到遇到现在的一个完整的我而落幕。
在妈妈的土堆边,我闻着泥土的清香,贴着熟悉的大地,结束了这个淡灰色的万里长梦。
这场梦,实在是太让我痛苦,又太让我留恋了。
死的究竟是谁?为什么我的心也好痛?
“就这样子离开也好,我想土里应该是温暖的。”我低声呢喃。
抽泣声仿佛永远不会停。
影影绰绰间,银针一般的雨丝停了,月光洁白,洒下一片洁白。
我张开双手,朝月亮挥了挥手。
澄澈的月在我的眼波中流转,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留下最后一滴血泪。
想换掉像水泡般淤积在血管各个角落的坏血,想用清新的空气洗净陈旧的肺,想用眼泪洗净浑身的污渍。
一个淡灰色的身影出现在身边,轻轻擦去了我眼角的泪。
朦胧的身影随风飘动,朦胧间,我听到她的声音:“别害怕,我们要好好的,活下去。”
眼眶装得下高耸的山峰,却包不住豆大的泪滴。我轻轻笑,泪水一滴滴滑落,融入黄色的土里。
就这样半痛半喜地走下去吧,走到天黑,走到冬天,走到世界末日。
我真想用一脸世上最善良的表情站在窗边,用拳头砸碎破旧的玻璃窗,舔舐我手背上流出的鲜红的血。
是什么让我如此痛苦,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迷恋痛苦呢?像傻瓜一样。为什么不能潇洒地离开这里,并换掉这令人厌烦的血呢?
我闭上眼睛,融入淡灰色身影的怀里。
不是妈妈离开了,而是她在那边等我;不是她在那边等我,而是我在这里等她。
“妈妈,我为你高兴,你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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