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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春季的最后一封信
To my dearest Eleanor:
(致我亲爱的艾莉诺)
窗外的紫丁香又开了。今年春天它们开得特别疯,淡紫色的花穗沉甸甸压在枝头。我今早用剪枝刀剪下了它们中开得最盛的那一枝,然后闻了闻。好吧,我还是对你说它好闻这个观点持有保留意见——我后悔闻它了——非要形容的话,像你当年不小心滴在我书页上的那罐该死的、黏糊糊的南方蜂蜜。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不好意思,但是却仍然要狡辩,说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这样可以引来蝴蝶那一副傻样子,真该死,我当时就应该举报你的,告诉班森先生艾莉诺在拉丁课上偷偷吃东西,还毁坏了她的同桌的书。
九年前你最后一封信还被我保存着,事实上,我保存着你寄给我的每一封信。你在信上写“我从不会像其他一些士兵一样意外遗失我的薪水,因为我会把钱币缝在外套内衬里,不得不说,外套内那很适合做这个。你教的缝纫总是派得上用场,我也学得很好,不该夸夸我吗?我的小玛吉?”你当时这么写。我的缝纫是很好,不过我只会使用它来为病患们缝合伤口,和为你这样不知道照顾自己的人织毛衣,可不会像你这样做出这种让人发笑的事。也许把部分薪水缝在外套内防止丢失是一个有用的主意,但是还是不能否定它听起来的确有些滑稽。这件事的滑稽还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它最后的不起效——well,我相信你没有“意外遗失”你的薪水,你是“主动遗失”的对吧?我不信你没有在缝好后又把它剪开拿出钱来去买酒。
你收到的那件棕色的毛衣,我织了一个月。在风会把叶子吹得哗啦啦落的早秋的那一个,我每每拿起毛线就会想象你缝好又把它剪开的样子,然后忍不住笑起来,是的,我在嘲笑你。
另外,参军之后你的寄给我的某些信是趴在颠簸的甲板上写就的吗?真不像我们上学时你的笔记上的字。在我的印象里,你的字迹一直清晰漂亮。原谅我想抨击它们的潦草,因为这的确使我在看你的信时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好吧,你还是胜利了,因为我必须承认,哪怕它们工整如刀刻,我也会一个字一个字读过去的。每一次看你的信,我生怕看到末尾你的署名,在这时你的名字的出现罕见地不能使我高兴——因为我害怕信的内容结束,我希望知道你的更多消息,贪婪地希望把看信的时间拉长。这本质上是一种逃避,我逃避着漫长的等待你的时间,于是把愉悦的时刻尽可能地拉长。这样是否可以抵消那过于漫长的等待?也许不能。
艾莉诺,你让我等得太久了。但是我现在知道了,你之后会让我等得更久。该死的,艾莉诺,你真是个坏蛋。我想说,你真是一个坏蛋。你知道我会一直等下去。
今天有三四个人找到了我。他们推开办公室的门进来的一瞬间,我站了起来。该来的总会来的,我其实想象过这个场景会出现,不过并没有深入去想,我老是固执地相信有一天会有一个身材挺拔,金发耀眼,笑容灿烂的姑娘会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向我展示她的勋章。
或者这个姑娘可能是个老姑娘了,可能面容染上了风霜,可能被岁月时间夺走了很多东西,金发失去光泽,面容垂老憔悴。一无所有,遍体鳞伤。但是不论怎么样,只要她出现——只要你出现,我就会笑出声的,我保证。你说“玛吉总是臭着脸,为什么不多笑一笑呢?”如果你真的出现,我的笑声会大到把你吓到的,我保证。
但是你没有出现,出现的是这些人。我不会笑了,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脏跳得让我痛苦。
他们搬来了一个木箱。说是战地清理队在某个塌了一半的掩体里发现的,我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凝视它。箱子上的标签被泥浆糊住了,只剩姓氏还能辨认:霍华德。我拨动铜锁,打开它。哈,多巧,里面全是我的信,用褪色的蓝缎带捆着——你从我那里偷走的那卷。
它们被保存得很好,每封都平整得像新压的标本,只是边角被硝烟熏成了枯叶的颜色。
拿开一摞摞的信,箱底有本硬壳笔记本。我认得那封面,是毕业那年我送你的,现在黑色封面上的烫金字母都已经磨秃。我拿起它翻到最后一页,是我用铅笔画的解剖图:一颗心脏,左心室被标了个可笑的箭头,箭头指向一个姓名缩写——E. L。
你有翻到过这一页吗?你翻到它的时候在想什么?你有猜到我写下这个缩写时所抱有的可笑而小心,卑劣又隐晦的心思吗?
笔记本下面压着一张纸。我其实在刚拿起笔记本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但是我不想马上拿起它——允许我自欺欺人一下,好吗?原谅我。
等我终于颤抖着手拿起它时,我看到那是一张国防部的通知,日期是1941年10月13日。我一行字一行字看过去,上面写你在北线被炮弹碎片削掉了半边身体,并且“未找到完整遗骸”。
一瞬间我的眼眶变得好烫,我感觉到有液体不停地从我的眼睛里渗出来,我控制不住它们,只能任由它们从我面上滑落,留下一道又一道不体面的湿痕。我几乎要在这一刻恨上你了,艾莉。
那些送东西过来的人说了一些话安慰我,我觉得他们的声音很模糊,朦胧又恍惚,我听不太清。其中有一个一直沉默,抽着劣质香烟的男人掐灭了烟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仍然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我不记得是多久,我把他们送走,然后折返回来,重新拿起那张通知。我像不认识字一样静静地盯着它,一个念头忽然从我的脑海中升起——我要烧了它,我要把这张通知书烧掉。
我像个疯子,捏着通知书往有壁炉的地方走,越走越快,最后几乎飞奔起来。
我点燃了壁炉。金红色火苗蹿起来时我仍然很恍惚,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天,你翻进医学院解剖室找我,睫毛上沾着雪,笑着说要带我翘课,然后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往外走。你的手多烫啊,艾莉诺,烫得我后来一整个冬天都没缓过来的灼热。 可是我现在却觉得很冷,明明现在是丁香花开的春季不是落雪的冬季,明明我在壁炉旁。
后来我意识到这种冷不是我把那张通知书投进壁炉,让火苗蹿得高些就可以缓解的,所以最后我慢慢把那张通知书折叠起来,放进钱包最里的夹层。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在福斯福利院的阁楼。楼下有孩子在哭,大概是被护工拧了耳朵。真吵,像你当年在唱诗班硬要拉我合唱的走调圣歌。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没当成医生。盘了一家福利院当院长,现在靠倒卖孤儿配额和政客的“慈善拨款”过活。是的,我现在不是医生。不要埋怨我没有做到以前我说过会做到的事,你答应我会回来的,不也没有回来吗?
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寄过来的那些桉树果荚。我当上福利院院长后在院子里把它们种下去了。桉树在你不在的那些年里长得很快,眼看就要变得高大挺拔,但是在去年被雷劈成了焦炭。我让人锯了它,木头劈成柴用来烧火,烧了整整一冬,暖气管烘着那些小崽子们冻疮的手脚时,我总错觉似乎能闻到紫丁香的甜腥味。多可笑,你想要埋在土里让其长大的东西,最后都化成了灰和烟,连你也是。
现在连壁炉都快熄了。
你的玛乔丽
信纸背面(墨迹被水渍晕开)
……他们把你的军牌和怀表送来了。表壳嵌着弹片,玻璃裂得像蜘蛛网。我撬开后盖,里面不是照片,是压得扁平而干枯的紫丁香花瓣——1936年春天你随手夹进拜伦诗集的送我一枝花后,我让你也摘一枝留着。
你居然真的摘了,真的留着。
我也留着。
1950年5月7日
玛乔丽·福斯未寄出的信
ps :
似乎是命运的预警,冥冥之中已经昭示了结局。
丁香花所在的那一页。《拜伦诗选》第38页。似乎是冥冥之中的预示。
《当初我们两分别》(When We Two Parted)By Lord Byron
> When we two parted
> In silence and tears,
> Half broken-hearted
> To sever for years,
> Pale grew thy cheek and cold,
> Colder thy kiss;
> Truly that hour foretold
> Sorrow to this.
> The dew of the morning
> Sunk chill on my brow—
> It felt like the warning
> Of what I feel now.
> Thy vows are all broken,
> And light is thy fame;
> I hear thy name spoken,
> And share in its shame.
> They name thee before me,
> A knell to mine ear;
> A shudder comes o'er me—
> Why wert thou so dear?
> They know not I knew thee,
> Who knew thee too well—
> Long, long shall I rue thee,
> Too deeply to tell.
> In secret we met—
> In silence I grieve,
> That thy heart could forget,
> Thy spirit deceive.
> If I should meet thee
> After long years,
>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 With silence and tears.
> 当初我们两分别,
> 只有沉默和眼泪,
> 心儿几乎要碎裂,
> 得分隔多少年岁!
> 你的脸发白发冷,
> 你的吻更是冰凉;
> 确实呵,那个时辰
> 预告了今日悲伤!
> 清晨滴落的露珠
> 浸入我眉头,好冷——
> 对我今天的感触
> 仿佛是预先示警。
> 你把盟誓都背弃,
> 名声也轻浮浪荡;
> 听别人把你说起,
> 连我也羞愧难当。
> 他们当着我说你,
> 像丧钟响彻耳旁;
> 我周身止不住战栗——
> 对你怎这样情长?
> 他们不知我熟悉你,
> 只怕是熟悉过度!
> 我会久久惋惜你,
> 深挚得难以陈诉。
> 想当初幽期密约,
> 到如今默默哀怨:
> 你的心儿会忘却,
> 你的灵魂会欺骗。
> 要是多少年以后,
> 我偶然与你相会,
> 用什么将你迎候?
> 只有沉默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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