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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风回庭院暖琼楼一梦识天家
诗曰:
东门初入见平湖,御道铃廊半里途。
权柄暗分南北位,尊卑细划东西庐。
层楼望尽天家事,窄巷方知俗役苦。
此身误入风波地,如履渊冰渡玉壶。
惊蛰已过七日,距春分尚有十日。盘踞了京畿一整个隆冬的凛寒,终于被一声来自九天之上的春雷震松了筋骨,收敛起那股砭人肌骨的凛冽。空气里,弥漫开一丝久违的润湿,那是初融的冰雪、是解冻的湖面、更是新雨过后,泥土传来的清新。
通往水月升庄的官道上,冰雪初融,道路泥泞不堪。巳时初,一辆来自宫中的青呢小车在晨熹中颠簸前行,终于在天色大亮之前,抵达了那座气势恢宏的府邸东侧正门——「迎晖门」。
车轮停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厚重的车帘,乔迪躬身而出。他已换上内侍省新晋监生派往王府的靛青色贴里,身姿在数年的磨砺中已然挺拔。当他站定,抬头望向眼前这座巨门时,心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曾在宫中远眺过皇城根下的王府,却从未想过一座世子府邸的大门,竟能如此气派。此门面阔五间,高逾三丈,门楼斗拱层叠,飞檐翘角,覆着青蓝色琉璃瓦,在晨光下闪着凛然的辉光。门前两尊巨大的汉白玉石狮,雕工威猛,气势非凡,静静地凝视着前方。它没有皇宫宫门那种君临天下的威压,却多了一份世家门阀历经百年沉淀而成的、更为内敛也更为厚重的威严。乔迪只觉自己在这巨门之下,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随他同来的,是一位名叫许文飞的中年太监,他是乔峰的下属。许文飞将一份文书递与门前守卫。那些守卫身着内直房特有的深色劲装,身形笔挺,眼神锐利,虽同为太监,却暗含一股肃杀之气。他们接过文书,反复验看,又上下打量了乔迪一番,方才打开了旁边供人出入的角门。
迈入角门,预想中的影壁或前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豁然开朗的、浩瀚无垠的湖面!
乔迪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只见广阔的溱湖在晨光下波光粼粼,水汽氤氲,仿佛一面巨大的、没有边界的宝镜,将整个天光云影都揽入怀中。远处,一座巨大的半岛如巨鳌之首,静卧于湖心,岛上亭台楼阁,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一股混杂着水汽的、清冽的、带着草木芬芳的风迎面拂来,瞬间涤尽了他一路的风尘与心中的忐忑。他这才明白,为何此地名为“水月升庄”——当皓月出现,自这湖面冉冉升起,该是何等的人间仙境。
许文飞在此处便与他道别,将他交给了早已在此等候的一位年轻太监。那太监二十岁上下,身着宝蓝色直身,脸上带着一副恰到好处的、谦恭而疏远的笑容。
“你就是新来的乔迪?咱家小林子,在买办处当差。奉了咱们萧首领的令来接你。走吧,路上我跟你说说这府里的规矩。”
二人沿着一条宽阔的青石御道向西而行。这条路,在府里有个极雅致的名字,叫作“御铃廊”。道路的北侧,是一道长达近半里、略带弧度的风雨连廊,连廊左侧是平坦宽阔的马车道,右侧则紧邻着烟波浩渺的外湖。当东风自湖面拂过,一串串精致的铜铃或玉铃便在廊下轻轻摇曳,发出“叮铃、叮铃”的清响,混着湖面水汽的清冽,这声音穿过花木,悠悠然飘向远处深闺,既是自然的乐章,也是一种温柔的陪伴。
乔迪跟在小林子身后,忍不住开口,恭敬地问道:“林公公,敢问这御铃廊,为何要建得如此之长?”
小林子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笑道:“你倒是个有心人。这廊啊,是特意为府里的女眷们修的。你想想,从东门到内府,这么长的路,若是晴天还好,万一遇上雨雪天,主子们如何行走?有了这廊,便可一路风雨无阻,直达内院。至于这铃铛,更是老坲爷的巧思,说是能听风声辨节气,也能给这寂静的府里添些生气。”
乔迪闻言,手指无意识地捏紧袖口,目光扫过寿安苑高墙下巡逻的带刀侍卫,喉结微动,深感这府邸的主人心思缜密。
一路上,不时有行色匆匆的内侍或捧着托盘,或持着文书,低头快步走过。更有几队穿着统一粉色比甲的年轻婢女,两人一组,自廊侧一道楼门悄然转入,不见了踪影。
小林子指着道路的左侧,一座三层高的宏伟楼阁,其部分基座建在溱湖之上,介绍道:“那是「怀远楼」,专门接待外宾,比如南洋来的大豪商、云游来的文人雅士。楼内设有奇巧的、据说是西洋传教士设计的升降戏台,更有无数奇珍异宝和上等客舍。”
他们沿着御铃廊一路西行,廊下的铃声清脆悦耳。行至御铃廊将尽之处,前方出现了一座更为高大的门楼,匾额上书“御铃门”三字。然而,小林子并未带他穿门而过,而是在门前向左一转,踏上了一条丈许宽、南北走向、长约六十余米的道路。
小林子低声道:“此路名为‘慈安径’,是通往内府核心区的交通要道,能到达老坲爷和世子妃的院落。”
走在这慈安径上,乔迪立时感受到了与御铃廊截然不同的氛围。他们的左手边,是一片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景致极为精美的园林建筑群,正是家族成员娱乐的「畅和园」。而他们的右手边,则是一道极高的府墙,墙内松柏森森,看不到院内景致,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与静穆。
小林子声音压得更低,神情也变得格外恭敬:“这墙里……就是「寿安苑」。里面住着咱们府里真正的天——老坲爷,是太宗皇帝的皇后。总之,你只需记住,她老人家一句话就能定别人生死。咱们这些做奴才的,路过时连喘气都得放轻些。”乔迪连连点头。小林子又朝寿安苑西边一指,“紧挨着寿安苑的,是「瑶华院」,府里未出阁的姑娘们都住在那儿。”
走完慈安径,在他们的右前方,出现了一座同样高大,却更显端庄柔美的门楼,这便是「寿安苑」的正门——「徽音门」。乔迪望着这徽音门,心中感慨万千,这门后住着的,是一位见证了帝国两朝更迭的传奇女性。
小林子并未在此停留,而是引着他继续向南走了约三十米,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长约三十二米、宽约三十米、精致而紧凑的广场。广场中央是一座方形水池。广场西侧,是一座紧闭的、黑漆描金的大门,名曰「端凝门」。小林子道:“门后便是内院女眷的居所,规矩森严。”广场东侧,则是一座高耸的「凌云台」。而广场再往东南,隔着内湖,便是府邸的权力中枢——「明远殿」。
小林子引着乔迪,径直来到「端凝门」前。守门的内直房太监通禀之后,门开一道缝:“进去吧,萧首领在买办处等着呢。”
二人穿过端凝门,立刻左转,还未走到「四宜堂」门口,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炭火气和各式香料的喧闹热浪便扑面而来。此地与前院的静谧俨然是两个世界,只见数十名太监、婢女、仆妇穿梭往来,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
他们穿过喧闹的院子,来到一间挂着“买办处”牌子的公房。几个掌管账目的老太监正围在一起核对账目,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未时中,小林子引着乔迪来到最里间的书案前,一位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的中年太监正坐在案后批阅文书,正是买办处首领萧睿鉴。
乔迪上前行礼报到,声音清朗:“奴才乔迪,奉内务府调令,前来向萧首领报到。”
萧睿鉴抬眼,目光扫过乔迪后,笔尖在‘内务府’三字上顿了顿,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将他的调令文书与底档核对无误后,便对小林子道:“出去把门带上。“
小林子哪敢怠慢,躬着身子退了下去,留下乔迪与萧睿鉴。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乔迪打开了房门,只见萧睿鉴头也不抬的说道:
”人我见过了,规矩我也考校过了。你先带他去敬慎所安顿下来,申时末,再领他去大膳房用饭,让他认认路。之后的事,再听总管处置。”
“是,萧首领。”小林子连忙应下,领着乔迪退了出来。
二人继续向西,先是经过一处名为「承运院」的院落。小林子介绍道:“这里是府中女仆们的住所。”再往前,便到了内侍们居住的「敬慎所」。
小林子将乔迪领到院内西侧排房最角落的房间门口,说道:“就是这里了,四人一间官房。你先进去跟三位哥哥见个礼,拾掇一下。待会儿申时末,我再来寻你,带你去大膳房吃饭。”
乔迪称谢,小林子便先自去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而却闻到一股混杂着潮湿木料、劣质灯油和太监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带着甜腻的药膏气味,以及墙根霉味混着药罐子里的艾草味。。房间很小,光线昏暗,靠墙是两排通铺。
房里有三个人。李育填正坐在铺上就着昏暗的光线缝补着什么,听见门响,只是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立刻低下头去。张庆发则躺在铺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窗纸破洞漏进的月光,在张庆发晃悠的脚尖上晃成碎银。第三个则是年轻的朱汝桂,他正对着一盆清水整理自己的衣冠,对着水盆照了又照,指尖蘸着口水捋平鬓角,像极了给主子梳头的小宫女,动作一丝不苟。
朱汝桂抢先开口,目光落在乔迪垂在身侧的手上:“这位便是新来的兄弟吧?咱家朱汝桂,有礼了。乔兄弟这双手细得像姑娘家,莫不是在内务府管过胭脂水粉?”
张庆发则懒洋洋地坐起身来,打了个哈欠:“哟,来了个新面孔?咱家张庆发。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是打哪个娘娘的宫里分出来的?”
乔迪连忙放下包裹,一一躬身行礼:“小弟乔迪,见过三位哥哥。小弟是内务府新拨来的,刚在买办处登录在册。”
张庆发“嗤”笑一声:哟,内务府的?我当是哪个娘娘屋里的细皮小雀儿呢!”
朱汝桂立刻打圆场,热情地拉着乔迪:“乔迪兄弟刚来,一路辛苦了。来来来,坐。咱这官房,条件是苦了点,但都是自家兄弟,往后互相照应。”
乔迪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只说自己刚来,一切尚不熟悉。他将自己那小小的包裹放在属于自己的空铺位上,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那只素银镯子,再无他物。
到了申时末,小林子果然如约而至。他一进门,便熟络地和张庆发、朱汝桂他们打招呼:“老张,又躺着呢?朱兄弟,今儿个又拾掇得这么精神,是要去哪个主子面前献殷勤啊?”
张庆发懒洋洋道:“小林子,你又来做什么?这新来的归你了?”
“萧首领的吩咐,我带他去大膳房认认门。”小林子笑道,随即对乔迪说:“走吧,兄弟,吃饭去。府里的饭点儿可是不等人的。”
乔迪跟随着小林子,第一次走进了位于「敬慎所」内的仆役大食堂。这里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厅堂,摆着数张长条木桌,此刻已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仆役。厅堂内满是大锅饭菜的热气和喧哗的人声。
小林子领着他打了饭——不过是一大碗糙米饭,一勺熬得发白的大锅菜,外加一碗清汤。他们寻了个角落坐下。小林子一边吃,一边为乔迪介绍:“看见没,东边那几桌,都是伺候「宜男院」各位女主子的,眼高于顶,轻易不理人。北边角落里,是咱们这些内官监的,也分着派别。西边最吵闹的,是那边负责园林马厩的,都是些粗人。你刚来,少惹事,先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弄明白再说。”
一顿饭的功夫,乔迪便对府内仆役的生态有了初步的了解。
饭后,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小林子将他送回住处门口,乔迪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不着痕迹地塞到他手里:“今日多谢林公公照拂,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小林子接碎银时指尖在袖中捻了捻,眼尾余光扫过乔迪空荡的荷包,脸上的笑容立刻真挚了许多,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兄弟,你是个懂人情世故的。哥哥我再提点你一句,咱们内官监,真正的顶头上司是萧瑀萧公公,万事要小心。”说罢,便满意地离去了。
乔迪回到官房,天色已晚。房内点起了油灯,张庆发正和朱汝桂争论着什么。见乔迪回来,张庆发忽然提议:“天儿还早,不如咱们一道去浴房洗个热水澡,驱驱寒气。新来的,也让哥哥们看看你身子骨结不结实!”
这话一出,乔迪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是底层太监之间常见的试探,但对他而言,却是足以致命的危机。
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大脑飞速运转。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乔迪忽然脸色一白,捂着肚子“哎哟”一声弯下腰去,声音也变得虚弱不堪:“不行……不行……许是今日奔波,又吃了晚饭,冷热一激,这肚子……肚子突然像刀绞一样疼……三位哥哥,我……我得先去趟茅房……”说话间,脸色愈发惨白,身体也微微发抖。
朱汝桂见状,忙上前扶住他。张庆发皱了皱眉,嘟囔道:“真是个病秧子,扫兴。”便也失了兴趣。那老实的李育填,则又倒了些热水,担忧道:“你快去吧,要不要……要不要我帮你去叫个医官?”
“不……不用了,多谢育填哥哥,”乔迪强撑着站起来,虚弱地摆了摆手,“老毛病了,缓一缓就好。今儿实在没力气了,洗漱怕是不行了,我就在此歇息片刻。”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靠着门框坐下,并没有真的去茅房,只是抱着肚子,做出痛苦难当的样子。他知道,此时多说多错,装病到底才是上策。直到亥时将尽,房内鼾声四起,乔迪才敢确认危机暂时过去。他不敢在黑暗中宽衣,只和衣躺上了属于自己的那个空铺位。
他几乎彻夜未眠。耳边是室友的鼾声和梦话,鼻尖萦绕着这房间里混杂的、属于底层奴仆的气味。他闭着眼,白日里见到的所有景象,却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将整座府邸的布局,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将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方位,都深深刻入脑海。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座宅院,这是一个巨大的、精密的、以权力为核心运转的棋盘。而他,只是这棋盘上,一颗最不起眼的、随时可能被碾碎的棋子。
萧睿鉴那冰冷的警告,犹在耳边。今夜这小小的试探,只是一个开始。往后的每一天,他都将生活在这样的危机四伏之中。
他将手伸进被窝,再次握住了那只素银镯子。那冰凉而坚硬的质感,仿佛是母亲留给他最后的铠甲。
“爹,”他在心中轻唤着乔峰,“我不会输的。”
看官且住,话说这水月升庄,为何是秦王世子开疆的府邸?这第一代的秦王,又是何等人物?说来话长,这便要从本朝太宗皇帝说起了。
话说当年,我大辽太祖高皇帝有兄弟六人,其四弟早年战死沙场,只留下一个儿子,名叫朱。太祖晚年,子嗣凋零,又经历了几番宫廷动荡,最终便立了这位侄子朱为皇太子。太祖驾崩后,朱便顺利继位,是为太宗。这太宗皇帝在位期间,虽也算励精图治,怎奈性子过于执拗,不知变通,搞得朝政混乱,人心尽失。他那位排行第五的叔叔,也就是太祖的五弟士,便趁机发动了政变,将太宗废黜,自己登上了皇位,是为世祖。世祖皇帝登基后,倒也念着兄弟情分,没有赶尽杀绝,只是将废帝太宗幽禁在宫中,改封他为“秦王”。这,便是我大辽第一代秦王了。
太宗爷一生,共育有四个子女。长子讳名欲烨,今年七十有六,袭了父亲的王位,便是当今的秦王。次子讳名欲昺,今年七十有三,尚在太宗为帝时便已封为楚王。此外还有两位公主,长女讳名炩,年七十一,封万宁公主;次女讳名爄,年六十九,封临高公主。
而我们故事发生的这座水月升庄,便是当今秦王欲烨的长子,也就是秦王世子,讳名开疆的府邸。这位开疆世子,还有个弟弟,是为永宁郡王,讳名开塽。那楚王欲昺那边呢,也有两位公子。长子是楚王世子,讳名开墨;次子则是宁远郡王,讳名开础。这些,都是与开疆世子同辈的堂兄弟。
再说回咱们府里那位最尊贵的“老坲爷”,她的名讳,则是钧之苇。她便是太宗皇帝的皇后,当今秦王与楚王的母亲。因着这层关系,圣上特赐“老坲爷”尊号,让她在这世子府中颐养天年。老人家如今年九十,却是耳不聋、眼不花,精神矍铄,也是一桩天大的福气。
看官您瞧,这家族谱系一摆开,人物关系一理清,在这水汽弥漫、湖面上升起明月的水月升庄之内,未来的故事,是不是就更有嚼头了?
诗云:
朱门车马临风道,玉砌楼台傍水涯。初来新监存戒备,不知何处是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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