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房与猫

　　有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见我回到了雪山，在山脚的密林里我窥见了一只豹。

　　1.我出生那天是个大晴天。娘在河里摸蚬子的时候突然发动，她还在前面汗涔涔地摸蚬子，我就在后面扑通一声掉了出来。我没让我娘吃什么苦头，以至于她后来跟我说完全没注意到她已经生了。

　　好在后面跟我娘一起摸蚬子的女人瞟到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从我娘身下掉了出来，我才不至于刚一出生就一命呜呼。

　　后来村头的瞎子对着我掐了半天手指，然后说：“这女娃娃命里缺水，是在河里摸蚬子的时候生的，那就叫河蚬好了。”

　　于是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得了一个潦草至极的大名，不仅不好听，还不好吃。

　　2.我家穷。我娘大字不识一个，身体还不好，下地干活往往两眼一黑，随即开始上吐下泻，最后卧床不起。在地里累死累活挣的几文钱还请不起一次大夫，全家上下穷得一清二白。

　　我爹是猎户，每天天不亮就翻山越岭去打猎，十天半个月不着家都是好的，一年回来两次我和我娘就该谢天谢地这人没让老虎狮子豹给生吞活剥了。

　　没钱没粮没男人，我和我娘整天饿得眼冒绿光。

　　我娘吃不饱，没奶。

　　我吃不饱，会死。

　　以前还会哭两声。希望能以此乞得隔壁刚生了孩子的寡妇的一丝怜爱，能分两口奶给我喝。后来发现那寡妇铁石心肠，遂止。

　　什么？你说为什么不给我喝米汤？米不要钱吗？！！奢侈！

　　3.我就这么穷困潦倒地长到了十三岁。因为常年吃不饱，我的个子比其他同龄人矮了半个头不止，他们每天聚在一起追赶打骂，为以后结婚生子的事聊得眉飞色舞，我每天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脸病恹恹的在地里找吃的，走起来更是歪歪斜斜一步三扶墙，仿佛下一刻就要魂归西天。

　　我还活着，真乃奇迹。

　　家里弹尽粮绝，我娘带着我蹲在门口啃树皮的那天下午，我那失踪大半年的便宜爹终于回来了。他左手提着一把弓右手拎着一只豹子，那豹子眼睛上的蓝膜都还没褪尽。

　　但我和我爹不熟。废话，你会和一个只跟你见过三面的男人熟吗？

　　于是他一进门我撒丫子就跑，边跑边嚎：“我不要给你家当媳妇儿啊！！”

　　隔壁寡妇家的春桃跟我一般大，上个月刚被卖给城里的大户人家当媳妇，前几天回来的时候就剩一把骨头在风里荡了！从那天起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吃香喝辣，绝不多吃一点苦头！

　　然后我家就穷到开始啃树皮了。

　　真乃天意弄人哉！

　　我爹站在门口被我吼得瞠目结舌，快走两步也跟着吼了出来：“谁家爹妈死绝了要娶你？！！”

　　我娘还歪在门槛上啃树皮，看见我爹时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你回来了？”

　　不等她说更多，那丝气，就断了。

　　4.我爹回来了，我娘死了。

　　5.处理好我娘的后事，我爹把那小豹子往我手里一塞，马不停蹄地又跑了。

　　我抱着豹子站在家门口看见他的身影越变越小，心里又苦又痛，咬着牙硬是一滴眼泪都不肯流。

　　一直到月上中天，隔壁寡妇看不下去了丢给我半块凉透了的薄饼，我端着那半块饼子恍恍乎如梦初醒，眨眨眼睛流了满脸的泪。

　　那寡妇看到我这样，朝我呸了一声，把一口浓痰叭地吐在地上：“装模作样的小贱蹄子，贱得发饥荒。”

　　6.我娘死了，我爹跑了。

　　7.天气渐渐凉了起来，夜里寒气更甚，我没有过冬的衣物只好整宿整宿地抱着豹子取暖，那豹子还没断奶，整天饿得直舔我的脸。日子更难了。

　　我要吃，豹子也要吃。

　　我吃不饱，就去啃树皮。

　　豹子吃不饱，就去啃家禽。

　　它刚学会跑的那晚就咬死了寡妇家最后那只下蛋的母鸡，躲在屋子里嚼得一屋子都是血。

　　村长和村民找来的时候我还在山上挖野菜，吃得满脸绿油油的，这个甜那个苦，这个涩那个辣，心里喜滋滋的只觉得终于能吃饱了，全然不知那豹子给我惹了多大的祸。

　　8.“哪里来的豹子？”

　　“天杀的这是要我们全村人的命吗？！”

　　“哎哟你看那鸡还没死透呢。”

　　“快来人，快来人！快把这小畜生给我弄出去宰了！”

　　“谁赔我的鸡啊谁赔我的鸡啊，我不活了！我就这最后一只鸡了啊！”

　　“河蚬这小妮子，把她卖了！把她卖了给我们赔钱！”

　　“把那赔钱货卖了！我们村子不能让他们一家给糟蹋了！”

　　“赔钱！赔钱！让她赔钱！”

　　9.我还没到家就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把我家围了，一个个满脸怒气冲冲，把小豹子从屋里拖出来打得奄奄一息。

　　“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家！这是我爹留给我的！！！”

　　我站在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急吼吼咆哮起来。

　　他们转过身，恶狠狠指着豹子说：“河蚬，你回来的正好。你自己看看！你养的什么畜生？！它把人家最后一只下蛋的鸡给吃啦！”

　　我脑袋一缩，大声辩解：“它、它不是故意的！它就是太饿了……”

　　“饿就可以吃别人家的鸡了？那它下次太饿了，是不是就可以吃人了？！河蚬，说话！”

　　我缩着脖子嗫嚅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我能说些什么？它确实吃了别人家的鸡啊！寡妇倒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我缩手缩脚地望着她，结果那小豹子刚缓过来又立刻吼叫着要去咬人。

　　村民们被它彻底激怒了，纷纷拿起钢叉就要把它捅个对穿，我痛呼一声：“别杀它，我求求你们别杀它，它死了我也活不成了，我爹就留了这么一个小豹子给我，我爹妈都没了啊……”

　　村长站在最前面，他阴恻恻地偏过半张脸，说：“不杀它，那我们全村给它当口粮吗？”

　　我急急高呼：“我赔钱我可以赔钱！你们别杀它，让我做什么都行，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我什么都能干，只要、只要别杀它，我立马把它扔的远远的，绝对不教它再来害人！”

　　10.哦，你问我那豹子后来怎么样了？啧，这哪里还需要问？

　　我妈死了，我爹跑了，你说说谁会相信我说的话？

　　那只豹子当时才那么点大。啊呀，死了也好，死了也好，跟着我，没出息的。吃不好穿不暖的，跟着我做甚？

　　那豹子死了的当晚我就逃了，我想着去外面，至少能吃得饱，我就想吃饱。

　　10.我本来想去找份打杂的差事糊口，谁知道刚一出来倒差点被别人骗得肠子悔青，到现在这条腿都是跛的。

　　后来我又遇到一群人，他们跟我说都是讨生活的苦命人，带我一个也不打紧。我问他们去哪里，他们说：“我们去长安。长安晓得伐，那可是顶顶好的一个好地方，小娃，你去了那里就不愁好日子咯！”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吃饱了？”

　　“小娃你就这点出息？我可听说了，那里连土里都会结馒头，吃起来又宣又软，个顶个的大，嚯！有这么大！”

　　我低头思量半天，又问：“那我可以养豹子吗？我以前有过一只小豹子。”

　　他们脸色变了变，沉默半晌才有个人蹦了出来：“那皇家的御兽苑里别说豹子，就连养狮子老虎也不在话下。欸，你那豹子叫什么名字？”

　　好问题。我不由又沉思半天，想了许久许久，终于蹦出一句：“一只鸡。它叫一只鸡。”

　　11.我想着它是因为一只鸡丢掉的性命，那叫一只鸡岂不正好？谁知道这倒惹得他们一阵大笑。

　　“那你叫什么？”那人又问。

　　我懵然答：“河蚬。我是我娘在河里摸蚬的时候生的，所以叫河蚬。”

　　他们简直笑得没完没了了。

　　12.跟他们熟了之后我才晓得他们不是笑我，他们的名字也取得千奇百怪，叫二狗石头铁柱的竟然还算得上是千分谨慎万分正经的名儿了，其中有一个脸上生了块黑斑的，他的名字就随了这块斑，叫黑脸狗。

　　他们笑，是因为发现这世上的苦命人远不止他们几个才笑，是因为我们这样的苦命人能聚到一起才笑。

　　笑来笑去，也不过是因为命运相似，可悲可叹可笑。

　　13.不过有个人的名字格外与众不同，他告诉我御兽苑里有豹子有狮子有狼有虎。我到现在都忘不掉他和我说他叫薛蘅的时候，“蘅者，香草也，似葵而香。”

　　他边说边用一根细小的木棍在地上轻轻写着，他的名字好听，字也好看，苍劲有力，潇潇洒洒。说话的时候斯斯文文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我问他为什么会和我们在一起，“你看起来和我们一点都不一样。”

　　他反问我：“河蚬，你看懂这些话的意思了么？”

　　杀千刀的我就不该和他多嘴，在我人生前十三年里每天眼一睁就是喊饿，从床上爬起来就是找吃的。一言蔽之，每天不是差点饿死就是在觅食的路上，哪有时间搞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

　　所以我娘大字不识一个，我也理所当然的不识一字。

　　于是他在我脑袋上敲了起来，边敲边说：“那你以后要不要跟我认字？”

　　我正欲摇头，他的手就按着我的头摁了下来。

　　“好，答应就好。”

　　去死吧你个乌龟王八蛋！

　　14.薛蘅这人有大学问，他教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长安不见使人愁。”

　　我表示听不懂，并说：“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发愁的？黑脸狗说了，再有半月我们就到长安了，到时候你不就见到长安了？你见到长安是不是就不会再愁了？”

　　他蹲在我旁边，听我说完之后一声不吭，半晌扭头问我：“河蚬你去长安是为了什么？”

　　我一听，眯着眼睛笑了：“我想吃饱，我想靠我自己吃饱穿暖，然后攒一笔大钱回去。”

　　薛蘅说：“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群山绵延，山巅上的皑皑白雪终年不化，山脚下的百姓安居乐业，林子里兽豹相逐，那里的所有人都能靠自己的双手吃饱穿暖。”

　　我问：“那是哪里？仙境么？”

　　薛蘅深深地看着我的脸：“卓木拉日。那里叫卓木拉日。”

　　15.那之后我总是做梦，梦见雪山梦见密林，林子里有一只豹子飞快地掠过树影，它漂亮的皮毛就在斑驳的树影里一蹿一蹿的。我大叫着去追它，它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极深极深地望了我一眼，深到仿佛看穿我的灵魂。

　　醒来之后我告诉了薛蘅我的梦，薛蘅垂眸，跟我说：“河蚬，你没办法在林间窥见一只豹。”

　　我心里忽然升起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于是我猛地握住他的双手，言之凿凿地对他说：“薛蘅，你带我去卓木拉日吧。”

　　你带我去雪山，去林间，去百姓安居之地，我要在那里窥见一只豹，我要在那里活下去，一直活下去，直到我不想活下去的时候。

　　16.我们没有到长安。

　　17.我们在河里洗脸的时候跟黑脸狗说了我们的想法，当时他正试图用一块泥把脸上那块硕大的黑斑遮住，听完之后他不由笑出了声，说：“妮儿你别被这小娃骗了哟，现在这世道，哪有那样好的地方？”

　　他觑着河面上的倒影，懊恼地洗掉脸上的泥，用力搓了一把脸后继续说：“还有三天我们就进长安了你们晓得不？你们确定要在这个时候放弃？去找那个不晓得到底存不存在的啥子啥子腊日？”

　　“是卓木拉日。”我昂着头纠正他。

　　“你们要走我反正是不拦你们的，”他没搭理我的话，从褡裢里取出一块梆硬的饼子，撕了一小半丢给我们，自己拿着那另外半边使劲撕咬起来，“但你们要晓得这个世道，啧啧，不把人当人，别不是还没到地方呢，你俩先给人剁了。”

　　我抢在薛蘅之前答话：“我要去，我要去那里！”

　　那一次信誓旦旦，我是那样深刻又自愿地相信着薛蘅，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卓木拉日。

　　我们和黑脸狗他们在前面的路口分道扬镳，路口的两条小道一条通向长安，另一条指向比远更远的远方。黑脸狗他们向我们招招手，说着祝我们好运，从此愈行愈远，直至不见。

　　18.长安不见使人愁。

　　19.你要不要猜猜我们有没有到卓木拉日？你先猜一下。

　　卓木拉日在藏语里，是雪山的意思。

　　20. 如黑脸狗所言，那是一个很不好的世道。
　　在我们分开一个月后，据说长安城里爆发了一场暴动，四皇子携禁卫军强行破城，先于东宫斩太子，又于中宫困女眷妃嫔，联合蒙古十八部围了在外征战的二皇子及其部下三人。

　　那昏庸无能的老皇帝的时候被找到的时候还沉浸在温柔乡里不可自拔，说是玉宇殿前思倾国，芙蓉衣衫两边开，最后被四皇子一剑刺死在榻上，死得极不体面。

　　整个长安血流成河。

　　我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为之一震，想起用泥涂脸的黑脸狗，想起铁柱和二狗，他们也在长安。我发着抖，手指紧紧扣着薛蘅，昏昏沉沉地追问他：“黑脸狗他们会有事吗？”

　　薛蘅拨开我脸上被汗湿的碎发，说：“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呵。

　　好不容易到了心心念念的长安，结果又立刻丢了性命，这一生哪怕一时片刻的好日子也没体会过，我们的一生就是如此了么？

　　我忍不住抱着薛蘅大哭起来，嚎啕着下了决心，我决不要过这样飘零的日子，我决不要多吃一丝的苦，我要吃饱，我要活着，我要活得很好很好，比所有人都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