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秋叶入我怀

　　“三弟来信说原定的时间延后，要留在北平待一阵子，想是要留在凌家小住了。”蒋正阙把信纸交给刚刚公干回家的蒋正阁。
　　蒋正阁接过来大致看了看，“估计是要拜访一下叶家和孟家吧！毕竟以后也是姻亲了。”
　　蒋正阙饮茶的动作一滞，本是要喝进去的茶怎么也喝不进去了，他叹口气将茶杯放在案上，“大哥”，蒋正阁看向自家弟弟，等着下文，“渤辽堂叶家有件事不知你可有耳闻？”
　　“是那个叶怀远吧？”
　　“是”，蒋正阙本想考虑下该如何措辞，转念一想反正也是自家人，遂开口道：“咱家的生意跟北平那边多有牵连，与凌家也是姻亲，以前不曾留意，但是阿意的这门亲事定下来后就不得不多个心眼儿。先不说孟家姑娘为人如何，单单是这个叶怀远，大哥既然知道此人就知道这叶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蒋正阙终于因为口干将杯中渐冷的茶喝了大半，“咱家阿意剔透，肯定是不愿意同孟家再有任何瓜葛，这些年他自己心里一直有个结，他太过于愧疚，我不想让这孩子结这门亲。”
　　蒋正阁听了弟弟的话，略作沉思。半盏茶的功夫后，他才幽幽开口：“你说的我都明白，与孟家结亲与否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叶家与凌家颇有渊源，以前几家同朝为官算得上世交，现在这个时局不能撕破脸，伤了几家的和气就得不偿失了。”蒋正阁使唤人给他添茶，看着茶杯上的袅袅氤氲，“叶怀远其人虽身世不堪，但到底也是正统。他如今在军中很有地位，最重要的是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并不是靠叶家，靠的是他自己，这就比较难得了。”
　　“大哥有何打算？”
　　“你少套我话”，蒋正阁差点骂人，自己的二弟最是聪慧，跟一只狐狸似的，什么都知道。“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能不知道！”蒋正阙看着自家大哥胡子都要气得翘起来了，才稍稍收敛。“那就给三弟去信让他去请叶怀远来金陵吧！”蒋正阁闻言看着蒋正阙，还未开口，蒋正阙又言：“以那座旧屋作为诚意。”
　　蒋正阁心下稍安，“你多看着点那小子，婚事不需要他担心。将将入春，他身体不好，别又因为不重要的事伤了身。”
　　“自然。”
　　三月初三，上巳节。
　　蒋家众人一同出游，蒋意的纸鸢遥遥领先。年幼者笑闹，年长者则在一边低声絮语，时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大伯父，快看！”
　　蒋正阁闻言望去，“仔细摔着，别被小辈们嘲笑再来告状。”
　　蒋意作势假摔，倒把一众人吓一跳，云涟嗔道：“若是真摔了，定叫你喝几日的苦药汁纔好。”
　　蒋意这才笑着跑远点，继续去向一众堂兄弟去显摆自己的纸鸢。
　　“昨日三弟来信，说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
　　蒋正阙看了看远处的蒋意，“这孩子经年见不到三弟夫妇，再见也是徒添伤感。”
　　“为家中昌盛，三弟该做的。如今世道安稳、家族日昌，我们做这些不就是为了他们。”
　　蒋正阙未应声，只是顺着纸鸢看蒋意。
　　蒋意跑远些，望着纸鸢，许久纔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针线篮里的绣剪。
　　纸鸢遥遥远去。
　　他顺着纸鸢的方向跑去，风拂过耳边，入目便是一片野山梅。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蒋意走近时便听到这句，他会心一笑，心下也觉可惜，毕竟见此美景他却无友可赠。
　　尽兴所致，到此处，便可回去了。
　　返程路上，蒋正阙特意与蒋意共乘，“你早就想着放走纸鸢了！”
　　蒋意也并不诧异，笑道：“二伯父，看破不说破。”
　　“不想见双亲？”
　　“惶惶不可终日。”
　　“吾家众人，未有懦夫。”
　　“意知晓。”
　　下车后，蒋正阙拍了拍蒋意的肩膀便离开了。

　　南窗外蝉鸣阵阵，这几天日头越发毒辣，蒋意窝在自己的兰堂歇晌。昏昏欲睡间被来人搅了眠，本就不快。直到进了前厅见到孟家人时不悦已到极点，终是耐着性子送走孟家人，便再也压抑不住在门前哭起来。
　　叶怀远下车时便看见哭得实在称不上好看的人，内心哭笑不得，“怎的哭成这般？你家便是想要羞辱我一番，也实在无须让你过来对着我哭一场。”
　　蒋意瞪着一双兔子眼，回呛：“我自哭我的，与先生何干？若是嫌弃，先生不看便是。”
　　叶怀远笑着，挑眉看向蒋意身后，便见蒋正阁来迎，遂错身进门。
　　蒋意有心为之，赌气不回。
　　他瞪着兔子眼，转身见众人其乐融融，一团和气，赌气转身准备继续发泄情绪，待看见蒋正阙立在他面前时，他来不及出声便打了个哭嗝。
　　蒋正阙笑出来，蒋意此刻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倒真有几分像小兔子，着实好笑。
　　蒋意见人笑成这般，便越发觉得自己像是跳梁小丑，旋即撅起嘴。
　　蒋正阙实是忍不住，手也痒得紧，抬手捏了捏侄子的脸，“何时咱家也需要你来应门迎客了？！”蒋意瞪着眼睛，鼓着嘴不情愿地转身回自己的院子。
　　叶怀远品着茶，一派悠然。一盏茶后，“几家的意思来时我已知晓，以后还请世伯多多照拂。”
　　蒋正阁摇头，“孑然，蒋家下帖邀你来此，为得是幺子，无关乎几家之意。因此，你也无须束手束脚。”
　　“难得世伯坦率，那孑然也必会尽力。”
　　“可不尽力，但务必尽心。幺子便托付给孑然了。”蒋正阁端坐。
　　叶怀远起身作揖。
　　这件事便是定下了。蒋意知道时，只是看着堂上端坐的蒋家两兄弟，“家里就这么信任这位先生？”
　　“你即将成人，我们必得为你早做打算。这叶家就算没落，但与他叶孑然也无甚干系，毕竟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叶家就算是要攀附怕也是不能的了。”
　　“花无百日红。”
　　“蒋意！”
　　“家中兄弟者众，你们偏偏要我一人承担。”
　　蒋正阁正要发火，被蒋正阙拦下“去祠堂。”蒋意行礼后便大步流星离开兰堂。
　　“烦请叶先生稍候，已经去请小少爷过来了。”
　　“无妨！”
　　蒋意披着披风，走几步便咳嗽几声。
　　“给先生见礼。”还未等叶怀远说话，他便自顾坐下了。
　　叶怀远笑着给自己添茶，“听闻你病了，过来看看。”
　　“劳烦先生了，意无大碍。”
　　“你这般油盐不进可怎么好？”
　　“并非。”
　　“你家虽将你托付给我，但到底是你蒋家的家事。我托大做你一回老师，但能教给你的东西并不多。”
　　“先生的法子并不适用于我。”
　　“正是！”
　　“我对于先生的事并不感兴趣，亦不知家中长辈如何与先生交心。但我知晓，若有一日家族篱落，我要以吾之身护佑全家。”
　　叶怀远闻言倒是端坐细细打量起这位蒋公子。
　　杯中茶水已冷，叶怀远磨砂着杯身，许久才出声，“那我便拭目以待了，愿你不会后悔今日之言。”
　　蒋意转头望着院中的春景，“时局如此，我一早便知晓。”
　　叶怀远除了外出，其余时间都是在蒋家，与蒋意相处的时间渐多。既是相处日久，多番接触下来也是对蒋意知晓颇多。
　　蒋意胎中不足，一直养得精细，可身体到底还不是那么健壮。下人将汤药奉上，蒋意接过轻轻搅动药汤，“先生既是作为我的老师，可否解学生疑惑？”
　　“说说看。”
　　“这药汤被我手中的汤匙搅动，我便是这碗药汤的搅扰者。那这天下、这时局又是谁在搅动？”
　　“关外既定，现下已是很好了。”
　　“先生答非所问。”
　　叶怀远大笑，听出蒋意语气里的埋怨，摇摇头回了个“不知。”
　　“倒是坦荡。”蒋意也不知是使小性儿，还是如何，就想为难一下叶怀远，心下也想煞一煞他的威风。
　　“小少爷，孟家姑娘来了。”
　　叶怀远看了看蒋意，蒋意把空碗放在案上，“不见！”
　　“孟家姑娘前几日就来过一次，那时少爷病得厉害，便回绝了。”
　　“不见！以后，孟家所有人我都不见！”说完不顾叶怀远就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叶怀远看着面上尴尬着的下人，“我去吧！”
　　下人行礼，“多谢先生！”

　　“你如今越发长进了！”蒋正阁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蒋意跪在地上，浑然不在意。蒋正阁看他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可蒋意偏偏谁的情面都不给，如今与孟家闹得不太好看。
　　蒋意还是一副“我没错”的样子，“去，祠堂！”蒋正阁多余的话多不想说。
　　刚过立夏，江南正热。
　　云涟亲自送来湃好的瓜果。心疼的给蒋意擦汗，“你这又是何苦？”
　　“二伯母，你这样做，大伯看见又该说慈母多败儿了。”
　　云涟乐不可支，“我大大方方来的，路上你大伯和二爷还讨要几块儿过去呢！
　　说来也是沾了你的光，否则我才不给他们吃。这些果子和西瓜我前天就让人放井水里湃着了，口感正好。”
　　蒋意心里明白，自己是蒋家的后路，若是真有一天蒋家没落，最后起码不会鸟尽投林。
　　可是家中兄弟众多，为什么偏偏只给自己留活路？他不错眼地看着云涟，云涟眼中慈爱更甚，摸着他的头，“晚上我让人多备了几道你爱吃的，过会儿就回去吧！跪久了，祖宗们也心疼。”
　　“如果……”蒋意不再出声，看着云涟离开，他放下未吃完的果子。两位伯母各有两子，如果放弃他们，为人母者怎忍心。可是她们还是尊重两位伯父的意思，留下自己，突然蒋意有些恨自己，怨怼父母了。

　　叶怀远离开蒋家，回到了儿时旧屋。修缮日久，也只能恢复七八，心中不免有遗憾。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唯有的几日快乐时光便是在这里了，所以用点小牺牲换来这房屋也是划算。
　　“以后也不走了？”
　　“去哪？”
　　“我也不知道，你而今算是繁华看遍，想来平常也是入不得你的眼了！”
　　“何故如此说？”
　　“无甚，蒋家这个小公子天真烂漫，想来日后你的生活也能添些乐趣。”
　　“他是你的未婚夫，想让我逗趣，岂不是辱没了你。”
　　孟葶祯巧笑嫣然，“表哥莫不是在取笑我？我能不能嫁过去，还得看你的意思不是。”一口茶分三次才堪堪咽下，孟葶祯心里堵得发疼。
　　见叶怀远不言，孟葶祯有些压不住火，“以前你是叶家人人避讳的存在，如今孟、叶两家谁不上赶着巴结你，就连我的未来都在你的一句话间。”
　　叶怀远笑了，“过去种种我都不提，反倒是你们这些人时不时地提一句，生怕我会忘？还是说，总是提一句半句，让我不要忘了自己曾经受过的屈辱，加深对你们的恨。”
　　孟葶祯闻言不再言语。
　　“这房子里有我的记忆，我独独愿意让你来去自如，不过是因为你还算聪明，可观今日一番话，葶祯，我怕是看错了！”
　　孟葶祯闻言起身欲走，“我今日来只是想做一个交易。”
　　叶怀远点点头，“看来那日在蒋家的话你听进去了，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话落便转身离开前厅。
　　孟葶祯见他允了，便也不多做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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