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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修)
这厢转回客栈,沈蕙娘忙取出婚书与玉佩,定定瞧了半晌,眼前却只是那位一袭红衣的方家小姐。
这位方家小姐分明良善赤诚,为着萍水相逢之人,亦肯全力相助。
更何况,她如今已有心仪之人。
倘或凭了一封旧信,便平白与她添了桎梏,教她郁郁终身,岂非恩将仇报?
思及此处,沈蕙娘愈发决意明日退了亲事,好教那方小姐,能与心仪之人相好。
翌日,沈蕙娘早早起来,将一头乌发圆圆挽就。再把平日收起的绒花,并那过年时新做的碧色布衫一齐寻将出来,齐整整穿戴了。
对镜一照时,那银盆也似脸儿上,柳眉凤目舒展,直教这般装束衬得愈发端庄沉静。
待得打点停当,沈蕙娘便依约寻得赵娘子,与她同到明月绣庄中去。
然而赵娘子探问一回,却得知因着方小姐抱病,方员外今日并不曾到绣庄来。只教人留了话,让赵娘子与沈蕙娘到方府相见。
赵娘子便领着沈蕙娘到方府去,早有管家在门首候着,将两个领进府中去。
那管家引着两个穿过了三重月洞门,但见游廊外海棠花开得艳红欲滴,恰如昨日一袭织锦红衣。
那游廊上正有两个侍人行来,彼此低语道:“徐家小姐方才来探视,才进屋说了几句话,小姐便吵嚷起来……”
话音未落,两个侍人已迎着沈蕙娘一行人,一时连忙噤声问礼,不敢多言了。
沈蕙娘跟着管家进了花厅,只见一位中年人端坐上首,紫衣玉簪,浓眉大眼,满面精干之气,正是那绣庄东家方明照。
赵娘子忙引着沈蕙娘见了礼,与方明照说道:“这位便是淮州来的沈小娘子,唤作沈蕙娘的,一手好针线,端的难得。”
几个寒暄一回,方明照便与沈蕙娘要了绣活来瞧过,一时连连点头,面露喜色道:“你年纪轻轻,竟有这等火候,正是难得!”
她搁下绣活,又将沈蕙娘细细一瞧,语气愈发和蔼,续道:“我明月绣庄中,正缺小娘子这等熟手。你若情愿时,今日便可留下。你眼下没个正经落脚处,待会儿便随管家出去,教她领着你往绣庄外头寻个相熟的经纪,且看间合住的屋子去。”
沈蕙娘终于安了心,忙起身拜谢道:“多谢东家抬爱!”
方明照忙抬手止住,只笑道:“不消这般多礼。人才难得,正是我绣庄的造化。”
沈蕙娘却犹是持礼,只垂首道:“东家请容蕙娘多说两句。蕙娘此番叨扰,一为与东家求个营生,二则因有一桩事体,要与东家说知。”
方明照瞧她这般庄重,虽觉诧异,到底颔首道:“你且说来便是。”
赵娘子忙推说绣庄尚有事务,自去了。
沈蕙娘便取出那玉佩来,呈上与方明照,将如何在亡母遗物中寻得此物,尽皆告诉了一遍。
方明照接过那玉佩来,细看了一回。但见那玉佩雕作鱼形,颇是通透莹润。鱼尾之上,还刻了小小一个“方”字,正是她当年留作信物的祖传玉佩。
再听得沈蕙娘一番话,她霎时红了眼圈,哽咽道:“竟是沈家侄儿!当年我险些病死道旁,全赖恩人救济,方捡回一条性命。如今日子好了,便想着好生回报恩人。不成想,恩人竟已走了……”
沈蕙娘好生宽慰方明照一回,她方取过帕子拭了一回泪,只叹道:“你也莫再这般多礼,唤我世姨便是。待来年清明,我定到淮州去祭拜恩人。”
她缓一缓神,又探问得沈蕙娘近年经历,一时面上更添疼惜,说道:“你姊妹两个也是可怜见的,亏得苍天开眼,教你寻到方家来。日后你姊妹两个有甚要紧事,或是短了什么,只管与我说便是了。”
沈蕙娘好生谢过,又歉然道:“小妹如今入院读书,轻易走动不得,今日不能同来拜见,还望世姨宽谅。来日她学里休沐,蕙娘定领着她来见世姨。”
方明照却笑道:“这却不打紧。这沈小娘子,唤作桂娘的,原是你家妹子。我昨日才见她,原也是个乖觉伶俐的孩子。”
沈蕙娘奇道:“世姨却怎生认得小妹?”
方明照只道:“她与宝璎作了同窗,如今也有些往来。”
两个吃过一回茶,沈蕙娘便向袖中取了那婚约,问道:“世姨可还记得这婚事?”
方明照听得此言,笑吟吟接过婚约来,却并不相看,只道:“恩人竟肯认下这门亲事。”
她又将沈蕙娘打量一回,愈发喜不自胜:“你与小儿宝璎两个,正是议亲年纪了。”
沈蕙娘观她神色,心下虽生出三两分不忍,却仍斟酌开口:“蕙娘今日叨扰,原是为——”
一语未了,忽听门外一人高声道:“我愿同她成亲!”
满室寂然之中,那人已经急急奔进花厅来。
沈蕙娘愕然看去,那人非别,正是方家小姐,名唤方宝璎的。
只见她发髻乱蓬蓬欲散,金钗歪斜斜欲坠,衣裳外头胡乱罩了一件外衫,脚上却连绣鞋也不曾穿。
往那粉扑扑脸上瞧去,便见一双杏眼红彤彤瞪着,还蕴了濛眬眬一层水雾。
沈蕙娘斟酌再三,方开口道:“方小姐,这般大事,还须……”
方宝璎兀自不理,只管上前来,劈手夺了婚书,仍嚷道:“凭是谁来了,也要与我拜了天地!”
方明照早沉了脸,这时将茶几重重一拍,斥道:“怎的这般胡闹!”
一语未了,忽见方宝璎颤巍巍倒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沈蕙娘早抢上前去,展臂将方宝璎接个正着。
沈蕙娘一时只觉药香隐动,浸着方宝璎发上茉莉香气甜丝丝萦来。
那金钗坠将下来,方宝璎满头青丝一瞬散落,发尾柔柔在她腕间一拂。
她掌心恰贴在方宝璎腰间,这时愈觉火灼也似滚烫。
方宝璎抵额至她心口,她一时僵立,敛声屏气,只极小心垂眸看去,却瞥见一粒朱砂小痣,正缀在方宝璎莹白颈侧。
她慌忙移开眼去,心窝里却止不住突突乱跳。
方明照吩咐下人去请医工,两个老仆忙过来搀着方宝璎去了。
沈蕙娘却兀自握着那股金钗,一时怔然。
方明照过来歉然道:“我养的好孽障,倒教侄儿见笑了。”
沈蕙娘方回了神,只道:“小姐赤子心肠,最是难得。”
方明照叹一口气,又道:“侄儿眼下无处落脚,若蒙不弃,便在我这府中住下,也好过在外风吹雨淋。”
沈蕙娘不好推拒,垂首应道:“全凭您老人家安排。”
方明照遣人在西院拾掇出一间客房,又差人往客栈去取了行李,沈蕙娘便在方府住下。
为着方宝璎抱病,方府上下一日间煎汤熬药,直闹到金乌西坠。
沈蕙娘坐在房里,心下忖道:原是我多事惹出这场风波,如今倒累得人家这般忙乱。
挨至掌灯时分,她方遣侍人往方宝璎院中探问。
侍人去了半盏茶功夫,回来说不过是寻常伤风发热,沈蕙娘这才略略宽心,却犹将方宝璎那般狼狈模样在眼前晃荡。
夜里过了三更,沈蕙娘一时记挂妹妹,一时记挂方宝璎,犹自辗转难眠。
次日起来到镜前梳头,便见眼窝下面浮着淡淡两痕黛青。
吃过早饭,沈蕙娘正盘算着往方宝璎院中探视,忽见门帘一掀,走进个青衣的侍人来,与她见了礼道:“小姐请娘子过去说话。”
沈蕙娘跟着侍人进了院子,但见蔷薇满架,花叶葳蕤。
和风轻拂,花香馥郁间只听得叮铃铃一阵脆响,原是檐下一串金丝缠铃铛的风铎。
进得屋去,只见方宝璎歪在榻上,裹了锦被,正听侍人念话本子。
见了沈蕙娘进来,她便将旁人屏退了,只教沈蕙娘近前来说话。
沈蕙娘挨着榻边坐下,却见方宝璎将眼睁大了,讶异道:“竟然是你。”
沈蕙娘观她面色红润,想来已是无虞,方才定下心来,只道:“昨日之事,多谢小姐出手相助。”
方宝璎却倏然支起身子,挨近她仔细瞧了一瞧,笑道:“沈娘子,你心悦我,是也不是?”
庭中蔷薇花气挤将进来,甜津津的香雾直往人衣襟里钻。
沈蕙娘面上发热,忙后靠避过了,只道:“蕙娘昨日才见过小姐一回,怎会心悦小姐?”
方宝璎朝后倚了软枕,气定神闲笑道:“沈娘子却不信么?且答我三桩事。”
她伸出指头来,挨着沈蕙娘颊边数来。
只听她道:“头一桩,昨日市集上那同心结络子,可是沈娘子送了我的?”
沈蕙娘道:“正是。”
她便又道:“二一桩,昨日晚间,沈娘子可是遣了人来,问我是否安好?”
沈蕙娘应道:“正是。”
方宝璎笑涡愈深,只拖长了音道:“这第三桩么——昨日夜里,沈娘子可是睡得不甚安稳?”
沈蕙娘奇道:“小姐却怎生得知?”
方宝璎吃吃笑道:“这便是了。赠物定情,牵肠挂肚,辗转反侧——何况昨日,沈娘子巴巴地捧着这婚书,便与母亲过了目。我若迟来半步,只怕合卺酒也备好了。”
沈蕙娘默然片刻,只叹道:“小姐原是会错了意。蕙娘此番登门,却是为退婚而来。”
方宝璎乜斜杏眼,问道:“沈娘子莫不是瞧不上我?”
沈蕙娘缓声道:“蕙娘并无此意。只这婚姻之事,须是两情相悦,方得长久。若只为礼数便与小姐成亲,来日倘或妻侣不睦,生出些闲气来——”
只听得方宝璎“嗳呀”一声,嗔道:“这起子话,若是母亲说来便也罢了,谁却要听你说来?”
不及沈蕙娘应声,她却又笑道:“沈娘子虽有些呆气,倒也是个实诚人。今日实对你说了罢,我同你成亲,原不是图甚长久。”
沈蕙娘不解:“却是为何?”
方宝璎问道:“昨日与我同行之人,你可还记得?”
沈蕙娘心知她说的是徐小姐,只道:“自是记得。”
方宝璎恨声道:“我同徐世姐自小一处长大,情分自不必说,端的是越州城中天造地设一对璧人。可恨这天杀的,却对我全无情意!”
沈蕙娘恍然大悟道:“方小姐为此,便要与我成亲么?”
方宝璎咬牙切齿道:“正是。离了她这锅灶,姑奶奶便开不得筵席了么?待我风风光光地办了婚事,管教她追悔莫及!”
沈蕙娘却肃了颜色,只道:“这般大事,方小姐岂能如此儿戏?”
她将昨日那股金钗取了递与方宝璎,又道:“我不愿同小姐成亲,还请小姐早些断了这般荒唐念头。”
忽听得门外侍人道:“小姐,药已煎好了。”
方宝璎定定一瞧沈蕙娘,接了金钗往枕下一掖,却瞬息敛了怒色,只低眉垂目,露出好生可怜一副神色来。
只听她乖巧道:“沈家姐姐教训得是,我知错了。我只求姐姐一桩事,若得姐姐应承,往后再不与姐姐歪缠。”
沈蕙娘观她眸中一片澄澈,争如稚子,不疑有它,只道:“却是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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