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

　　这是不真实的。小艾萨心想。这一定是一个梦。如果不是梦，他怎么会突然来到未来呢？
　　他上一刻还在那个破旧的孤儿院里面，正在清理墙砖缝里积压的灰尘。掸子的木刺扎的男孩手心疼，但是这点疼痛对于孤儿来说算不了什么，尤其是考虑到他之后可以得到什么。送冬节就快来了，每个孩子都被修士们发动起来，要赶在节日之前上上下下都打扫一遍；那些只能在节日里吃到的餐点也要来了：淋了蜂蜜的热松饼、饼干还有淡牛奶。虽然那蜂蜜很劣质，口感粗糙；饼干也只尝得到油和面的味道，里面一点水果或者糖馅都没有加；牛奶也掺了水，十分寡淡……但是对于这群平日里只能吃到土豆、豌豆和硬面包的孩子们来说，这已经是足够的美味了。
　　孤儿闯入庆典时还很茫然，不明白怎么突然来到陌生的村庄里，而且差一点就被火焰给烧着——送冬节的惯例，每家每户会用草扎一个雪人，把一种特殊的、但是随处可见的植物碾碎了，用它碾碎后洁白的汁液涂抹到草人上，然后在庆典上把它点燃，象征着送走冬天，迎来春天。
　　他没搞清楚状况，晕晕乎乎地撞上了村民们游行的队伍。男孩和一个手持鲜花的少女撞上了，后者手中白金二色的花朵撒了一地，小艾萨抬头想和人道歉，结果对方一看见他的脸，惊叫起来。
　　“天哪！艾萨阁下？！！”
　　同样叫艾萨，但是深知自己不应该是阁下的孤儿心里有些困惑，却立刻露出一个略显腼腆的微笑。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您认错人了吧。”
　　对方确实脸红了。男孩正想继续向她询问情况，却忽然被对方用力抓住胳膊，拉进了人群里。游行的队伍被这个意外扰乱了，但是所有疑惑的村民，在看清了男孩的脸之后，都露出震惊的神色，并且不约而同地给他们让出了道路。
　　“让一让！让一让！”女孩高声喊道。
　　越来越多的村民回应了她，奇迹般地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孤儿被嘈杂的环境包围，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也很奇怪，没有看见陌生人的怀疑和警惕，可是却又充满了好奇和困惑。陌生环境之下，男孩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听见周遭人的窃窃私语，可是又理解不了他们说的是什么。
　　人群尽头，是一座临时用木头垒起来的高台，一个两人高的假雪人立在上面，一位身着神官袍的修士似乎是这场庆典的主持者，脖子上戴着一道金色的花环。他正在和旁边看起来像是村长的老人说话，听见动静，转过了头来。两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对上了视线。
　　男孩的步伐停住了。但是农女的力气很大，一把就把身材瘦弱的孤儿拽了上去。
　　“艾萨阁下！”农女说，男孩终于知道她口中的“艾萨”是谁了，“您瞧瞧这孩子，他像个走丢了的鸡崽子一样在人群里乱逛呢！您看看他这张脸，他是来找您的亲戚吗？”
　　男孩猛然惊醒，他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而另一个他——这个额头上有十字圣痕的、这个更成熟的、这个披着主教的外袍，全然陌生的艾萨就断然开口了。
　　“是的。谢谢你，好姑娘。”艾萨微笑着说，那姑娘因为这句温声夸赞红了脸，但是男孩认得出自己眼中的冰冷和怀疑，“他是我的一个远房兄弟。”

　　“所以你也不清楚什么原因？”听完了男孩的讲述，魔法师困惑地皱起眉，“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魔法，时间应该是只属于神明的领域，会影响的事情太多了……”像是察觉到男孩的僵硬，齐亚立刻放软了语气，“你别担心，我和艾萨会想办法的，一定会把你平安送回去的。”
　　“我不是……”男孩下意识开口，却又没法把心里话说完。他僵着，等待对方的不满。
　　齐亚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被冒犯，依然亲切地对男孩笑，一点架子都没有，尽管他一定是个贵族。只有贵族才会住在这样漂亮精致的庄园里，用得起银质的餐盘和刀叉，平时的一餐就能吃得起虾蟹鱼肉，哪怕在冬天刚刚过去的时候，就吃得到新鲜的蔬果。虽然金发青年过于朴素的穿着令男孩有点儿困惑，他没有见过贵族穿不勾金丝银线、不绣珍珠宝石的衣服。
　　这位身上矛盾的金发贵族熟练地挑了一只虾，剔开橙红的外壳，把白白嫩嫩的虾肉剥到孤儿面前的盘子里。男孩的注意力却不在白胖的虾肉上，他眼尖地瞧见了齐亚袖子上污迹，那些印子看起来有些时间了，青年手臂上关节处布料的颜色，似乎也有些褪色了。金发贵族对男孩的打探似乎毫无察觉，但是那位主教却警告地看了男孩一眼。
　　孤儿垂下眼，转而盯着盘子里面的虾。他握着银叉，却半天没有动。
　　“是没有胃口吗？”齐亚再度温柔地说话了，“别担心，这个意外就交给我们俩个大人去处理吧，你还在长身体呢，现在只需要好好吃饭。我听艾萨说，你一天都没有吃什么。不想吃虾的话，换一道试试？”他说着就要给男孩再剥一只肉蟹，“‘你’喜欢吃这些海里的东西，因为不喜欢泥腥味，但是如果不合你现在的口味，和我们说一声？我记得厨房里还有冬天剩下的熏肉……”他剥蟹的速度也很快，一定是个熟练工了，轻轻松松就用钳子和小夹把蟹肉挑了出来，整齐地堆在男孩的盘子里，“你可以蘸着左手边那个酱吃，是甜辣的，你一直喜欢甜口的……抱歉哦，我刚刚认识你，所以只能以我对另一个你的了解，来猜测你的口味啦。”
　　男孩简直在座位上坐立不安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喜欢吃这些东西。他忍不住看了另一个自己一眼，后者也没有动刀叉，端正地坐在座位上，仿佛面前的珍馐都不存在。而齐亚只是关切地望着他。小艾萨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哪里来的紧张，拿起叉子时手都在发抖，蘸着酱，尝了尝他人生中第一口虾肉。
　　那确实很好吃。鲜嫩软滑，不需要他用力嚼，软嫩的虾肉就在他舌头上融化了。酱料的味道也很好吃，男孩也是第一次吃到香料的味道（那应该是香料做的？），原来配合加在食物上这么好，难怪会卖得那么贵。他轻轻咬住了叉子，似乎不敢再吃第二口了。
　　“喜欢吗？”齐亚问他。
　　对着齐亚的笑容，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齐亚笑得更灿烂了，他头发是金色的，眼睛是金色的，笑容似乎也是金色的，要把男孩给晃晕了。
　　“那多吃一点？”这个晃人的太阳笑着，用哄孩子的语气说，“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剥呀。”
　　如果这是梦的话，小艾萨咬着叉子尖想，那它也太美好了一些。

　　它超额满足了孤儿心底最迫切实现的愿望：每餐能够吃饱；可以穿柔软的衣服，不会磨痛皮肤，把身上磨出茧；每天都可以吃到糖；晚上还可以喝着一杯不掺水的牛奶入睡……它甚至还给出了男孩完全不敢想象的礼物：有一个人真切地关注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这个人会轻柔地握着他的手，心疼地皱着眉，耐心地给他挑出扎在手指和掌心里的细木刺；这个人还会在夜晚降临时，提着灯坐在他床边，尽管男孩早就过了听睡前故事的年纪，但是对方完全不在乎，只担心来到陌生环境的男孩晚上害怕睡不着，用比丝绒被子还温暖的声音和语调，给男孩讲一些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
　　这一定不是梦。当齐亚亲吻他的额头，和他道晚安时，小艾萨抓紧了被子。这一定不会是梦，因为我贫瘠的想象，创造不出来这样美好的场景。

　　他闭着眼睛，装作自己睡着了。齐亚熄灭了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等到房门被合上，脚步声远去，小艾萨立刻翻下了床，他赤脚踩在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然后悄悄地推开了房门。齐亚并没有走远，金发青年站在走廊不远处的地方。他身边站在那位主教，男孩看着将来的自己提着一盏夜灯，正在和齐亚说话。
　　他们俩声音很轻，男孩听不真切，可是他们俩鼻尖凑在一起的姿态，连影子都倒在一处的样子，是男孩也可以识别的无间亲昵。
　　神官似乎凑在齐亚耳边说了什么，惹得金发青年摇着头笑了。男孩看着齐亚伸出了手，摸了摸对方的脸颊，接着贴过去，在恋人唇上落下一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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