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苏宋的银钱并没有变少，或许是生来有些天分，又或许是心无旁骛一颗心都在这习字写字上，天也开始照拂起勤快的人了，好似拨开了什么迷雾一般，是以上手极快。苏宋又把这作极正经的事来做，心有灵窍，从容之下是以废笔极少。就有些赚头。
　　村中见了瘸腿小子是要正经过日子的样子，也不惹什么是非，还手下有些墨水，并不知他是仅是住这里后才开始习字的，只觉得他是可以相交的小先生了，就有人打听起他是否可以为家中幼童启蒙。
　　苏宋说他习字都是一些自己的旁门章法，掰扯不明其中是怎么个道理，用心去练的只是写字的手艺，不是什么做学问的人，凡是字之意都仅有浅薄认识，讲不出更深刻的，启蒙找他自是不成的，还是得去城内找个夫子才是。又说若只是写字，或许他可写一二字帖让爱玩耍的孩童拿去写着玩。也不用甚纸墨，就做个毛笔模样的扫帚也好，干脆就用树枝也好，就以石板沙土作纸，就地施为，又练得字，又是个可以玩的。此游戏虽没甚作为，不过既写上了字说不得哪个聪明的孩童在读书上忽然就有了窍门。又说不得有哪个孩童日后和他想到了一处，写几笔工整字迹来赚点银钱。或仅是见识了一番什么是正经的字，又什么是鬼画符，就单只是玩也不算是糊玩一场了。又或者写写画画就弃字改画，难说从此就会画了花样儿来，绣得了花，做得了雕花木匠。在这事上如有攀比，手艺或许都更精进了呢。
　　还真是从未想到的呢，一番顽话细想竟还都是邻里好话，越琢磨越越觉得这打算起过日子的事来再没有比苏宋更头头是道的年轻人了，村人就笑，从此村里就真有了让孩童们写着画着玩着的游戏了。
　　纸墨虽不十分金贵，各家也有些笔墨裱纸，一些时节总有用处，但也不是村里人家随便拿来给孩童做玩意的，再不济还能做个点心包裹。所以苏宋赠某某孩童的字帖对孩童来说就是个文雅正式的礼物了，就算落到皮猴手上，裱在墙上当个字画看着也好。孩童渐渐不再拿苏宋只当是个瘸腿小子了，也会照拂一下苏宋了。经这一番落在孩童身上的事，邻里和苏宋更加和睦了。
　　但有一事。
　　自前儿个在村里说起扫帚石板写字花样绣花木匠这些话，又后因赠村中各孩童字帖一事，再加之这两年间写字的营生，苏宋就隐隐有个念头在心中凝聚盘桓不散。
　　因他总忍不住想起邻里叫他做孩童先生一事，想着若是自己做起了孩童先生，那定是极懂事的大人模样了。只是他做不得先生。但只是教写字的手艺做个师傅呢？
　　也是不成的。
　　概因现世人用书皆是抄写，前朝更久以前是用竹简刻刀，二者异曲同工，虽是书写更快更易得成一书，但无论从前还是如今，做书都是精细的手艺活计，有些更需精雕细琢。做的不好就丢弃重来。而练就写字的手艺不为做学问，是为了赚得钱粮，哪有多少余钱给你耗费许久。又需得浸淫几年才成。是以做这个活计的多是读书人，是做学问之余的杂事边角料，是待哪时做不下学问了才会专心拿来做的营生。
　　这世间不论学何种手艺都要下一番决心决意，并不是平凡村人轻易会做的。
　　那腿脚俱全的有跟他一起做写字手艺的功夫，去找个夫子好好念几年书大概都有所成就了，专做此技却是舍本逐末。
　　但又以己度人，现下虽好，但倘若某天陡生变故，孩童到时茫茫无知又当如何。若非自己在孩童某个时候忽就有些清明起来，遭遇天降横事后又哪里会想起自己或许还有别的活路呢，仅有从小乞儿做到老乞丐，断不会有第二条出路去作想的。
　　他做不得先生，也轻易做不得师傅，只是凡物不择大小，孩童多些识见总是好的，是以才有了先前的孩童游戏之说。

　　但又不由为自己如何做得村中孩童师傅一事想着一些馊主意，只是越想越发惊讶，最后竟是把做师傅的事都抛去了，硬是抓住了这些馊主意背后隐藏的窍门，一个巧宗渐渐有了形状。
　　初学者若想减少消耗就要出手即好字，这竟是不劳而获的好事！而万事想要不劳而获便要取之捷径，而取之捷径即是化繁为简。
　　就落到这化繁为简之上，如何化繁为简？
　　村中人家把纸墨做个文雅的稀罕物，有好的值得裱在墙上，一般二般的会拿去包个点心，却要留意正反，怕字染到点心上。
　　他习了他人的字帖有了手艺，而后他又写了字帖赠与孩童，如若孩童们习了他的字，大家皆是同根同源，并无不同。
　　绣花和雕花木匠都要画得花样，而同一个花样又可作画，又可绣花，又可雕刻。雕刻又有玉雕石雕木雕。
　　官衙给他的户籍房契皆有印信，上面却有字与他的手印，种种皆是在一纸一处。
　　所以这巧宗就是把拓写改作拓印，孩童不会写，但却可以印，略抬抬手就是一副好字。做不做得营生是一回事，这个巧宗却极为有用。
　　于是苏宋就坐车去了城里，买了一干物什就早早归家。把自己心中所想落于纸上，然后就在炕上做起了雕刻的活计。
　　并不会做这个，但后又有些窍门。却因无知无觉过于卖力牵动了腰身，腿脚似乎更不好用了，又颇为费手，是以便有些熬煎。
　　起先他还能做些写字的活计，后来就不成了，好不容易成了两册送与城里店家，写字就只能先搁置一段时日了。
　　哪家的手艺都是难得的，还又要阳刻。起先又因反字废了好些心神，后才发现自己又入了迷障了，本都是拓写拓印的事儿，他竟还这么不活泛。有了章法后又觉板子的木料不顺。一番倒弄波折就耗时耗力，仅两块面庞般大的板子，做了半年竟都没成。废品颇多，有的自就做了柴火。
　　现下寒冷，外头已是冰天雪地的光景。苏宋手脚肿胀实在做不得活了挺尸炕上，却被暖烘烘的炕火蒸的心中熨帖，开始想起这番事后该去哪里寻人做这刻木的活计，若要成书，那自己是如何也做不得那许多板子的，左右邻里之间也没听说谁有此手艺。又想这寻人之事或该去问村中里正，各家之事里正最是知晓。若果真没有，就去城中寻找，这手艺人的事自然就成了。
　　待到春分时节终是一概物件有了个妥帖的样貌，就好好收拾一番干净齐整，搭了板车入城后去了官衙。
　　寻了差爷禀明事由。差爷说你竟是出息，往日只知你伶俐，不想官衙给你的几斤白肉米面竟是把你养的越发聪明机灵了，这就带你去见大人。
　　就见了大人。也不用与大人多做说明，大人掂掇一番就明白其中关窍了。本就走的，却不想大人又与他说了一番话。
　　苏宋原仅想着这省时省力的小手艺给官衙用了正好，只因官衙来往文书皆有定式，官衙用的了印信自就用得了这拓印板子去做文书。苏宋改做写字的买卖后也有想过若是自己从前就习得字，那就是做刀笔小吏的出息了。官衙刀笔是项繁琐活计，如遇年关官衙还需借人，是以苏宋这才往官衙送来这么个小巧宗，仅是尽微末心意。再回家做个长久的做书营生，仅就是如此了。而大人却说当今民间有善策皆有一定奖赏，而你此番巧宗若有裁量，保不齐就有皇城下来的赏赐，说不得还要去谢恩的。
　　这怎的是好？
　　又马上想到，他这腿脚要怎么谢恩呢？是爬着谢？还是坐着谢呢？跪是跪不了的。如此情景如何谢得恩？
　　便与大人如此说了。
　　大人说此事只是说与你知晓，百般皆未可知呢，说不得只赏你七八个铜板吃上几顿火烧。且就算有天大的赏赐要你去领，也不是为叫你跪去的。再者，瘸腿谢恩自是有瘸腿的谢法，做什么这么孩子慌张。
　　苏宋点头，便不再慌张，总是好事的。一枚铜板也要供起来，吃什么火烧呢。
　　大人又命苏宋领银五两，布两匹回家。本是与官衙便宜，却又讨了赏来。只既是命，便不能辞，于是谢恩。
　　抱了布匹出了官衙，一时有些挪不开手脚。就想着自己是能骑驴还是赶车。骑不得驴赶不起车，又对一概牲口还心有戚戚。还是找了车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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