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梦【重生】

　　“宫里规矩本就严，下月又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小姐明日入宫，万不可像从前那样任性而为。”一道慈祥和蔼的嗓音响起。

　　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少女的脸上。

　　镜中是一张稚嫩清秀的脸庞，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出眉眼秀致，头上梳着精致的飞天髻，只是面无表情，少了几分少女的活泼。

　　她呆呆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炉中燃香袅袅，静谧安好。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似乎只过了刹那光阴，又好像历经了十年风雨。

　　聂云祥依旧没有表情，甚至没有蹙眉，只是一滴泪水顺着眼眶滑落，挂在腮边。

　　女子的絮叨再度响起：“小姐怎么哭了？”

　　如此和蔼可亲的口吻，分明是照顾了她许多年的秦嬷嬷。

　　这是临死前的走马灯吗？竟如此真实！

　　聂云祥的视线扫过四周，这充满暖香的屋子，分明是她未出阁时的闺房。

　　莫非是上苍垂怜，让她死了之后变成少年模样，还能见到家人？

　　聂云祥牵住秦嬷嬷的手，将自己的脸颊贴在温热的掌心，依恋地瞧着她：“嬷嬷，我很想你，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秦嬷嬷连忙松开她的手，将她扶到床上：“哎哟，小姐，说什么胡话呢？你的手怎么这么冰？你且躺着，我去请大夫。”

　　秦嬷嬷出去后，聂云祥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房中陈设布置，还如她出嫁之前那般。

　　她走到书桌前，拾起上面的纸张，隐约看出是她的字迹，落款是安庆十四年三月初七。

　　聂云祥在心里默默推算，安庆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还有两年，先帝就要立楚王祁谨为太子，聂氏嫡女为太子妃。

　　聂云祥快步走到门边，用力拉开房门。

　　倾斜而下的日光灿烂明媚，照得她睁不开眼睛。院子里的桃花盛开，一片连绵的艳色，芬芳馥郁。

　　檐下洒扫的婢女见到她，欠身行礼：“大小姐。”

　　她掐了掐自己的脸，很疼。

　　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聂云祥缓缓走到婢女身旁，借机去看她的模样，尘封了许久的记忆浮上心头。

　　“玉节？”她试探性喊出婢女名字。

　　少女回过头，歪头看她：“怎么了，大小姐？”

　　聂云祥没有记错她的名字，玉节是她待字闺中时的婢女，性格敦厚，后来似乎嫁给了京中的某一位五品官员。

　　可是她为什么会看见秦嬷嬷，又为何会看见玉节？

　　人死之后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倘若她真的死了，为何她能感受到微风，还能闻见花香？

　　若她没有死过一遭，为何身体的疼痛那么真实，上一瞬还处于冰天雪地之中，她还能感受到那刺骨的寒冷。

　　聂云祥望向庭中暖融的日光，一个荒谬的想法升起，或许，这不是走马灯，而是真的安庆十四年。

　　她回到了十三年前。

　　她避开玉节疑惑的目光：“无碍，刚才有一只蛐蛐儿跳过去了。”

　　玉节低头去看：“蛐蛐儿吗？可能是园子里跑过来的。”

　　聂云祥缓步走下台阶，阳光洒落在她的肩头，

　　高大的身影步履匆匆地走进她的院子，见她站在庭中，忙止住脚步：“小妹，嬷嬷说你病了，你可还好？”

　　“兄长！”

　　聂云祥飞扑进聂云野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

　　聂云野无措地举起双手，他向来注重男女大防，鲜少与妹妹这般亲近。

　　而聂云祥也是个清冷的性子，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聂云野试探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叫着她的小字：“贞儿，怎么了？谁让你受委屈了？说出来，哥哥替你做主。”

　　聂云祥的脸埋在聂云野怀里，怎么也舍不得松开。

　　上一世，祁谨御驾亲征，在巨阙关遭到甘奴国伏击，甘奴军队乘胜追击，差点打进关内。

　　聂云野随父出征，和甘奴打了整整半年，最后右臂伤残，不得已退回京都。

　　而今聂云野才十九岁，还是意气风发的将军府大公子。

　　一切都还来得及。

　　聂云野正关切地看着她：“贞儿，你怎么了？嗯？跟哥哥说。”

　　聂云祥摇摇头，抹去眼泪：“午睡时做了个噩梦，吓到了。”

　　聂云野不疑有他：“噩梦都是假的，不怕不怕，哥哥在这儿呢。”

　　聂云祥吸了吸鼻子：“我无碍，父亲在书房吗？我想去看看他。”

　　“在呢，小妹你真没事吗？”

　　虽然眼前的一切太过玄妙，但聂云祥很快反应过来，若此时真的是安庆十四年，结合刚才秦嬷嬷的话，只怕她就要进宫，得到皇后娘娘垂青，成为内定的楚王妃了。

　　重活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为他人作嫁衣裳。

　　然而聂云祥行事还需知会父亲一声，聂家身居高位，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可轻举妄动。

　　聂云祥的父亲聂枫心中是属意祁谨的，毕竟祁谨是皇帝嫡长子，也是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

　　她若不愿嫁入楚王府，必然要提前告知聂枫。

　　想到这里，聂云祥匆匆地给聂云野行了个礼，提起裙子就往书房跑。

　　聂云野望着她的背影，只来得及叮嘱一句：“身子不适要同我说一声……”

　　秦嬷嬷正带着一个医女走了过来：“大公子，小姐这是去哪里？”

　　“云祥去找父亲了，你们晚些再给她看看身子。”说完，聂云野沉思着走出院子。

　　聂云祥快速地奔跑着，将宫中的规矩都抛在脑后，如今的她只是将军府的大小姐，没有人会拿宫规来束缚她，她自由了！

　　粉色的裙袂掀起柔软的春风，桃李的花香扑在聂云祥的脸上。

　　她气息不稳地推开书房的门：“爹爹！”

　　墨香四溢，聂枫正坐在书桌后提笔写字，见小女儿急匆匆地跑进来，不由得有些诧异，呼唤着她的字：“贤贞，作什么这么急？”

　　“爹。”聂云祥紧紧拉住父亲的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大启皇后聂云祥最会隐藏自己的心思，她向来不苟言笑，端庄肃穆，就像一座死的泥塑。

　　然而此时此刻，握着聂枫粗糙的大手，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眼前的人是她的爹爹，是大启的将军。

　　聂云祥望着父亲，几乎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

　　他戎马一生，得先帝称赞，有辅臣之能，最后却受她拖累，折损一身傲骨，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教她怎能不恨祁谨！

　　聂枫摩挲着她的脑袋：“贞儿，怎么了？找爹爹有事吗？”

　　聂云祥忍得喉咙酸疼，好容易才将眼泪憋了回去，听到聂枫的问话，她跪倒在地：“爹爹，明日就要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女儿心里害怕。”

　　聂枫要扶起聂云祥：“你常随你母亲进宫的，皇后娘娘见一见你们，各家小姐都在，怕什么？”

　　聂枫想了想，又道：“你若是真怕，明日告病，咱们不去就是了。”

　　“女儿想问爹爹，您心中是否想让女儿嫁入皇室？”

　　此言一出，书房顿时陷入死寂。

　　聂枫慢慢直起腰身，语气添了一丝严肃：“贤贞，何出此言？”

　　聂云祥快速道：“爹爹心里应该清楚，明日进宫，明面上是拜见皇后娘娘，实际上是相看贵女，好为诸位皇子纳妃。”

　　聂枫心里一惊，随机眯起眼睛：“是哪个在你面前说这些混账话？皇后召命妇及贵女进宫，是因为下个月是她的千秋节，提前热闹一下罢了，不许听别人混说。”

　　聂云祥抬头直视聂枫：“尚未到寿诞，怎会提前请命妇入宫？爹爹难道不明白吗，皇后娘娘此举正是为了选择合适的高门贵女，到了她的寿宴上，再跟陛下提起。到了那时，陛下难道会拒绝吗？”

　　上一世，她就是在此次入宫之行中，得到皇后娘娘青眼，内定为楚王妃。

　　聂枫紧紧拧起两道剑眉：“贤贞，究竟是谁给你说的这些事？简直一派胡言！你可知皇子纳妃是关乎国本的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聂云祥仰头望着父亲：“爹爹应当明白，此番选妃，实则为储君选妃。”

　　聂枫心中一惊，不由得压低嗓门：“傻子！陛下春秋鼎盛，国朝没有储君！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聂云祥看着他惊骇的表情，眼底不由得染上了一点湿意：“陛下早年北征，四处平叛，身子已经熬坏了，不出三年，天下治丧。陛下自己也清楚，立国以长以嫡，陛下最属意的，当是楚王祁谨，但楚王年方十五，不堪重任。他们需要一个扶持新君的人。父亲身居高位，手握兵权，对大启忠心耿耿，正是他们的最好人选。
　　若女儿进了东宫，我聂府此生就与皇家绑定了，哪怕想要退步抽身，也不能够了。聂家必须为新帝扫清一切障碍，牺牲到只剩一人。等到天下太平时，就是狡兔死走狗烹之时。”

　　聂枫略一思忖，立刻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背上立刻沁出一层冷汗：“你……贤贞，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聂云祥一双黑眸流转，眼里透出一些哀伤：“爹爹素日教我读兵书，朝堂之事，我虽不敢置喙，却也略知一二。久居高位总有登高跌重的一天，我是聂家唯一的女儿，我的婚事，与聂家前途息息相关，今日只想求问父亲一句，爹爹是要向前一步，还是要急流勇退？”

　　此话暗藏机锋，若聂枫听了她的话，必定会后退；若他不愿，势必会被扯进权力的争斗中。

　　聂枫伫立在原地，沉默良久。

　　聂云祥俯首看向自己的衣着，如今的她未到及笄之年，犹如枝头的梨花一般。

　　如此年轻的她，进了深宫后，区区几年便被折磨成泥塑木雕。

　　聂云祥知道父亲的秉性，聂枫手里握着御前龙虎卫，又值壮年，深得皇帝宠信，此时要让他松手，他未必愿意。

　　“爹爹若要女儿嫁入皇室，我自会为聂家而争。”

　　她深受父亲养育之恩，倘若这一世父亲还要她争，纵然知道结局惨淡，她也会去争。

　　只是，不再是为祁谨，而是为聂家。

　　为她的私心。

　　聂枫忽然长叹一声，聂云祥立即住了口。

　　他伸出手轻轻按住聂云祥的头，踏实的感觉透过发丝传到她的心头：“爹爹……”

　　“是爹爹不好，朝堂之事，竟然还要你一个女儿家操心。”他的声音莫名透露出一股沧桑。

　　聂云祥本想抬头看一看父亲，却被他按着脑袋。

　　“嫁入天家，焉知是福？从前我只知道皇家尊贵，忘了里面刀光剑影，危机四伏。贞儿，你若不愿意，我自不会让你去做那劳什子皇妃的。”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慈爱。

　　聂云祥一愣，眼眶就红了。

　　她离家太久太久，前世每每见父亲，总隔着一道屏风，说话都是小心警惕，暗藏玄机。

　　她却忘了，这里是她的家。

　　聂枫又叹气：“贞儿，你说的话，爹爹记住了，你不可再告诉第二个人，包括你母亲和哥哥。”

　　“女儿知道。”聂云祥勉强保持面上的冷静：“明日，女儿还是要进宫的，不能失了府上的面子。女儿自有办法，让皇后娘娘不选我。”

　　聂枫拍拍她的头：“傻丫头，你做什么都好，有爹爹替你兜底。”

　　出了书房，聂云祥只觉得阳光明媚，天气好极了。

　　她理了理翻涌的心绪，抬步走向母亲的院子。

　　顾青宣正坐在庭院里，身形清瘦，一派安然。

　　见到聂云祥，她招了招手：“贞儿，过来。”

　　聂云祥缓步走到她的身边，而后蹲了下来。

　　母亲顾青宣亡故于章和三年，没有受斩首之苦。

　　顾青宣抚摸着她的头发：“秦嬷嬷方才来回，说你身体不适，怎么又去你爹爹那里？”

　　聂云祥抱着顾青宣的手臂，眷恋地嗅着她身上的香味。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我叫女医过来？”

　　聂云祥摇头：“娘，今年中元节，咱们去杭州吧。”

　　顾青宣的手抖了抖：“贞儿，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顾青宣的父亲，聂云祥的外祖父是杭州大儒，门生遍天下。

　　聂家以武起家，老人家本就不喜，聂枫东征西战，老人家更嫌他粗鄙，因此自聂云祥出生后，两三年才回一次杭州。

　　后来，聂云祥才懂，伴君如伴虎，父亲手握兵权，外祖父又怎能和他们家亲近呢？

　　祁谨被俘后，外祖父以甲子之龄，七赴甘奴，只为救回大启的年轻帝王。

　　那时聂云祥才明白，外祖并非不爱她与母亲，正是爱之深，才不得不远离，以免君王忌惮。

　　她哼唧道：“女儿都这么大了，好多年没见外祖父，想得不得了。”

　　顾青宣笑了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但容貌依旧是秀美的：“好，今年回去。”

　　聂云祥趴在她的膝头，享受难得的安宁时光。

　　“贞儿，明日进宫，害不害怕？”

　　聂云祥随意道：“女儿容貌平平，不敢面圣人。”

　　顾青宣却认真道：“我家贞儿多好看，只是容貌出众也未见得是好事，圣人面前，才品才是最要紧的。”

　　聂云祥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便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她唤来玉节：“哥哥不是送了我一些侍卫吗？你找他们的头子来见我。”

　　没多久，一个男子走进他的小院，在院子里行了个礼：“小姐有何事？请吩咐。”

　　聂云祥坐在桌后，头也不抬地对玉节说：“叫他进来。”

　　玉节有些踌躇：“小姐，那毕竟是个男子……”

　　“怕什么？都是自家人。难不成还要我扯着嗓子给他安排事？”

　　从前她和大臣们商讨政事，也要隔着一道帘子，后来她嫌麻烦，就都撤了。

　　玉节无奈，只得把那男子带进来。

　　男子在屏风外，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属下远山，见过大小姐。”

　　屏风隔断，影影绰绰，也看不到什么：“起来吧，以后用得着你的地方很多，不用多礼。”

　　她将一页纸张递给玉节：“我要你替我寻一个人，此人名叫卫雅，是宫中内侍。他应该是安庆六年，或者七年进的宫。”

　　那张纸上是卫雅的画像。

　　聂云祥没有见过年幼的卫雅，只凭记忆复刻出来，大约也有五分像：“此人是内侍，你去寻他，千万小心，不用惊动父亲和哥哥，只需查到他在哪里办事就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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