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收到师尊羽化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山下捉妖。
　　师兄清冷的声音从传音符里传出：“师尊仙逝，苍山宗一日无主，速速归来。”

　　多久没回山了？
　　他微微晃神，便拔剑而出，立地斩杀那作恶多端的狼妖。
　　只见那剑光一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狼妖便匍匐在地，一命呜呼。

　　“好，我即刻赶回。”
　　话毕，传音符上光泽熄灭。

　　*
　　他甫一上山，便得了众人迎接。
　　这并不奇怪，他长得剑眉星目，素来风度翩翩，行侠仗义。这山上众人，少有不受过他的恩泽的。就算没有，听闻苍山宗二师兄的名号，也不由得心下叹服。
　　“二师兄回来了！”
　　“二师兄，下山历练如何？”
　　“……”
　　不过他环视四周，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身影。

　　此时，一名小道童躬身道：“掌门师兄正在大殿内候着。”
　　他心下了然，便跟随着那小道童步步前行，直至大殿。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得见那广阔殿堂。
　　殿堂内大座上有一人。
　　抬眼望去，只见那人一袭白衣，容貌绝色无双、神色无悲无喜。
　　他心中微微荡漾，低头恭敬唤了声：“师兄。”
　　大师兄似乎愣了下，开口却是有点沙哑：“回来了。”

　　*
　　先掌门故逝，新任掌门乃是大师兄。
　　按理来说，这是当之无愧的事，但是宗门内却渐渐传出了不一样的声音。
　　“要我说，要是老掌门去世时二师兄尚在山上，掌门印未必交给大师兄。”
　　“论修为论脾性，二师兄不比大师兄强得多？二师兄都已经金丹中期了！”
　　这日他同大师兄缓步而行，方至廊道外，却没想到听到这些风言风语。
　　他出言呵斥那两名打扫的小弟子，目光看向身旁的大师兄。

　　大师兄神色未有所动，垂眼好似落寞。
　　他道：“不过是些不懂事的小弟子，师兄不必放在心上。”
　　大师兄却道：“他们所言不错，论修为我不及你，论道心我亦不及你。”
　　“师兄，并非如此……”
　　“是我妄自菲薄了。”大师兄勾起嘴角，目光慎重，“从前是我多有不对，今后还望你我师兄弟同心携手。”

　　*
　　他想起他刚拜入山门时的事儿。
　　那时他还小，只是一个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的乡间小屁孩，偶然间得遇下山的老掌门，便被收上山。
　　上山时，他眼睛骨碌骨碌转，打量着来来往往的道童与弟子，甚是机灵。
　　老掌门将他带至内门，道：“此后，你便是苍山宗第二个内门弟子了。”
　　那里同样站着一个小男孩，粉雕玉琢，神色淡漠。
　　他知晓自己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头发如鸡窝，不由得生出几分自惭形愧。
　　“大师兄。”他依着老掌门所言，低低唤了声。
　　大师兄矜持颔首。

　　拜师后，他便同大师兄一起学习。
　　他本性闹腾，但在文静的大师兄面前不免收了几分脾气。
　　他发现，大师兄其实面冷心热。
　　他被掌门罚抄经书时，大师兄还会帮他说几句好话，他去询问大师兄符咒时，大师兄从来有问必答。

　　然而，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呢？
　　大概是从那一次论道罢。
　　早课时，老掌门问道：“你们且说说，为何修仙？”
　　大师兄答曰：“求仙问道，以得长生。”
　　老掌门不语，望向二弟子。
　　他言：“行侠仗义，救助苍生。”

　　老掌门未语，看向两个徒弟的目光却发生了变化。
　　这样的变化一时间看不出，但却很快被他二人感受到。
　　比起从前，老掌门对他有了更多的照顾和偏爱，还常常独自悉心指导。

　　*
　　大师兄继任掌门后，忙了许多，但也与他关系密切许多。
　　他同大师兄共同打理宗门，倒也是一桩佳话。

　　那日傍晚，大师兄突然唤他。
　　他敲门，只听得里头一声“进来”。

　　奇了，向来仪容得体的大师兄此刻只着一件白色中衣，脸庞湿润，发丝柔顺。
　　好似刚刚沐浴过后。
　　他问：“师兄唤我来所为何事？”
　　大师兄只叫他同坐床上，说些曾经的点点滴滴，今夜倒像是为了叙旧情。

　　说了半晌，大师兄停顿，忽地问：“师弟，我欢喜你许久，今夜可愿留宿我房中？”
　　他不可置信：“师兄，你所言当真？”
　　“你若是不愿，便当我从未说过。”

　　大师兄眉目如画，往日清冷的眸子里盛的满是柔情蜜意，就连不经意间呼出的气也是热的、湿的、诱人的。
　　他顿时觉得热流涌动，怕是念上一整晚的清静经也不见得好。

　　“自然愿意。”他道，“我亦……欢喜。”
　　随后便是一夜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醒来时，他怀里还抱着满身红痕的美人。
　　大师兄眨眨眼，眼中水光潋滟，似乎也满意得很。
　　他轻轻抚摸大师兄的鬓发，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

　　*
　　此后，他便时不时与掌门师兄双修，不过月余已是如胶似漆，如同做了最亲密的道侣一般，甚至有时还玩些身上画符咒花鸟的把戏。
　　道侣……
　　然而，掌门师兄至今未曾提出要与他结为道侣。
　　无数次在欲海沉浮之际，他想要问出口却被堵住了。
　　他又想，许是掌门师兄不愿，掌门师兄总是有所顾忌。

　　某夜他正打算问，却见大师兄神色失落。
　　“怎么了？”
　　“我已至筑基后期，却迟迟不突破金丹。”
　　他知晓，大师兄本就好强，如今成了掌门，自然是更在意。
　　他安抚道：“修行一事本就不易。师兄向来勤恳努力，突破机缘也是迟早。”
　　掌门师兄翻身，沉默不语。

　　*
　　几日后便是东海秘境大开之时。
　　他来卧室找掌门师兄，空无一人。
　　闲来无事，他难得打量师兄居所，视线停留在书架隐蔽处一个小香囊上。
　　上面竟附有灵力，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开。
　　里面装着的，竟是一卷陈旧的功法，名为“合欢宗秘法”。

　　一页，两页。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原来只是为了修为。

　　*
　　秘境大开，他与掌门师兄结伴同行。
　　忽至一处洞穴，山崩地裂，赤红裂痕在地面炸开，无数熔岩混杂着魔气喷出，如巨蟒吞食修士。
　　前方，便是千年难遇的宝物，传闻得之修为可一日千里。

　　在场的修士们开始厮杀。
　　到最后，只剩下他与师兄二人站立着。

　　余光中，忽见一道剑光，大师兄朝他拔剑。
　　他实力从来在大师兄之上，过手几轮自然招架得住。

　　风中。
　　他苦笑。
　　“师兄，我们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掌门师兄并不言语，居高临下，宽大白衣随风飘动。

　　他想起，老掌门生前曾告诉他。他与大师兄命数不和，道亦不同，于是叫他下山游历，不回来也好。
　　但他还是回来了。

　　就在此时，那裂隙中忽而冒出一缕浓烟，朝着掌门师兄后背袭去。
　　他顾不得其他，本能挡下。

　　他咳嗽几声，踉跄退后两步，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这不是普通的魔气，这是无间极狱毒性极强的怨气，金丹修士亦不能奈何。

　　掌门师兄微微颤抖，睁大眼睛。
　　手抖，剑落地。

　　他跪倒在地。
　　鲜血还挂在他的嘴角，他没擦。

　　他道：“师兄。双修秘法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想问，你对我从来都没有……咳咳咳咳。”
　　掌门师兄哑然，颤抖着，在他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他合上眼。

　　生死两隔。

　　*
　　他被黑白无常带到了地府。
　　阎王面前，他长跪，听候审判。
　　生死簿被翻开，阎王皱起眉。

　　阎王道：“按理，你命不该绝。”
　　他未语。
　　阎王又问：“我见你天资过人，生前更有无数功德傍身，可愿在我左右办事？”
　　他道：“愿意。”

　　“好，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他道：“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忘却痛苦。最好，能忘却一个人？”
　　阎王笑：“自然，只需孟婆一滴忘情水。你还未进黄泉河轮回，自然未曾遇见孟婆喝那忘情水。”

　　*
　　他从此成了这地府的小判官。
　　不论前尘，只管今朝。

　　三百年后。
　　那日地府骤然大乱，是他当值。
　　几个狱卒惊慌跑进来：“大人不好，有活人硬闯地府！”

　　活人？
　　唯有化神期的修士以自身精元寿命为引，才有一线生机从人间到地府。

　　来人目光如炬，身着一袭白色长袍，鲜血顺着他手中长剑落下。
　　滴答滴答。
　　那白衣男子望向他，忽地愣住了。

　　他问：“阁下所来，且为何事？”
　　白衣男子反问：“你不……认得我？”

　　他瞧见这似乎有点眼熟的白衣男子，似乎有万般言语，却并没有什么话好说，惟有轻轻地问声：“我从前，见过阁下吗？”
　　那白衣男子不语，啪嗒啪嗒的眼泪落了下来。
　　他解释道：“我自有记忆以来，便在阎王殿下左右执掌生死簿，未曾见过阁下。”
　　白衣男子侧过身，拭去眼泪，再抬眼时已是眼底无波，反而问道：“曾闻黄泉有一物名为‘忘情水’，饮之则无七情六欲，此言当真？”

　　他微微一笑：“确有此物，生死轮回乃是天命，入轮回者皆需饮忘情水，忘却前情，再度投胎。”
　　白衣男子默然片刻，道：“还请赐我一杯。”

　　他讶然。
　　入黄泉，闯鬼门，竟只为一杯忘情水。
　　他允了。

　　忘情水拿来。
　　抬头，只见那白衣男子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像是万般话语如鲠在喉，但却不愿诉说。
　　他又问：“饮尽忘情水后，阁下便即刻返回人间？”
　　白衣男子深深看他一眼，道了声“好”。

　　他不解。
　　忘情水无色无味，应该不算难以入口。
　　那白衣男子看来却神色悲恸，似有万般苦楚。
　　可，明明是他主动讨要。

　　*
　　苍山宗。

　　一名小道童边打扫着台阶，便与同伴闲聊：“你可曾听说了，自从宗主回来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居然不记得从前那位了。”
　　旁边那位小弟子道：“从前宗主本就性情淡漠，自从当年二师兄死后更是如此，没日没夜地修炼。依我看，怕是去了黄泉地府，发现大师兄早就轮回投胎，所以才伤心至极，干脆施了法术忘……”
　　话还没说完，两人吓了一跳。

　　回头，俨然是冷漠无情的宗主。

　　宗主问：“在聊什么？”
　　“我……我们在聊从前二师兄的事。”小弟子脱口而出。

　　宗主眉头微拧：“二师兄？”
　　小道童戳了戳同伴的胳膊，对方心领神会道：“啊，没什么。”

　　宗主颔首，离开了。
　　不知为何，方才心中似有触动。

　　罢了。
　　大道无情。
　　不日便可飞升，此等小事自然不必在意。

　　到那时，凡间种种，不过是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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