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存之人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高楼的玻璃幕墙，蜿蜒流下，模糊了下方街道闪烁的霓虹。

　　亚莉克希亚站在天台边缘，雨水浸湿了她火红的长发，紧贴着额角。她刚刚处理完一个麻烦——总有些仿生人觉得自己的程序出了点“小”问题，然后就想拆掉半条街。

　　她的蓝色电子光学镜确地扫描着下方一百米处的目标——一个失控的清洁型仿生人。嗯，曾经是清洁型。

　　它原本圆润的外壳已经破损，露出内部狰狞的金属骨架与闪烁着危险红光的传感器。看看它现在的样子，更像个移动废品回收站，还是带攻击性的那种。

　　此刻，它正用改装过的机械臂，疯狂地撕扯着一处公共设施的金属外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黑板，或者说是用电钻。

　　“目标确认，型号SN-07，偏离预设行为模式，定义为‘失控’。”亚莉克希亚的声音通过内置通讯器汇报，平静得像在念购物清单。“需要清理。”

　　她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微微前倾，脚下的动力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这感觉总让她想起小时候偷偷跳下矮墙，当然，现在这个“矮墙”不是一般的高。

　　下一秒，她如同没有重量般从天台跃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雨水被高速切割成白色的线条。空气冰冷，带着城市特有的铁锈和湿尘味。

　　她的身体在空中调整姿态，机械义肢精准地计算着落点。

　　砰！

　　一声闷响，她稳稳地落在失控仿生人身后几米远的湿滑地面上，溅起一圈水花。

　　那仿生人猛地转过身，破损的扬声器发出混乱的电子噪音，像是几十个频道同时播放故障信号。“入侵者——警告——清除——”

　　它挥舞着撕裂金属的机械臂，带着一股焦糊的臭氧味，朝亚莉克希亚砸来。

　　亚莉克希亚不闪不避，左臂抬起，合金护盾瞬间展开，挡住了沉重的攻击。

　　噹！

　　金属撞击的巨响在雨夜中回荡。比刚才它拆东西的声音响亮多了。

　　冲击力让地面微微震动。

　　亚莉克希亚的身体纹丝不动，右手的电磁脉冲发射器已经对准了仿生人的核心处理器。瞄准在她这里几乎是本能。

　　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最高效的判断与执行。

　　蓝白色的电弧一闪而逝。

　　滋啦——

　　失控仿生人猛地一僵，所有动作瞬间停止，眼部的红光黯淡下去，像一堆废铁般瘫倒在地，溅起更多的雨水。安静了。

　　任务完成。

　　亚莉克希亚收起武器，面无表情地看着瘫痪的仿生人。又一件“垃圾”等待回收处理。她有时会想，这些失控的家伙，在程序错乱的那一刻，到底在想什么？大概什么都没想，只是一堆错误的指令。

　　雨水冲刷着它破损的机体，也冲刷着亚莉克希亚制服上的水珠。冰凉的感觉透过布料渗进来，但她的体温调节系统让这不成问题。

　　她转身，走向街道，步伐稳定，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收队，回家。

　　她的公寓里，还有一只电子金鱼在小小的虚拟水缸里游动，不知疲倦地吐着泡泡，等待着主人投放娱乐用的饲料。那大概是她生活里除同事们外唯一的“活物”了，虽然也是程序驱动的。

　　穿过几条灯光昏暗的街道，拐进一条更窄、更脏的小巷时，一阵嘈杂的叫骂声和沉闷的撞击声传入她的听觉传感器。这种声音在底层街区并不少见。

　　“臭娘们！让你跑！还挺横！”

　　“嘿，这头发颜色挺特别啊！哥几个今天运气不错！”

　　“零件不错，拆了应该能卖点钱！” 几个穿着邋遢、身上散发着廉价酒精和霉味的男人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拳打脚踢。

　　雨水混杂着垃圾的腐臭和不明液体的腥臊，在巷子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比刚才那仿生人身上的臭氧味难闻多了。

　　那个被围攻的身影看起来很瘦小，黑紫相间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几乎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一点苍白的下巴。但那头湿透了也依旧显眼的黑紫色……有点熟悉。

　　亚莉克希亚停下脚步。

　　在她的认知里，维护治安是职责。虽然这种小混混打架通常轮不到她这种“特殊警官”出手，但既然撞见了……

　　她一步步走近，作战靴踩在积水里，发出清晰的啪嗒声，在这狭窄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谁？！” 一个混混警觉地回过头，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停止你们的行为。” 亚莉克希亚的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穿透了雨声和叫骂。

　　“哈？哪来的妞，想多管闲事？” 另一个混混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笔挺的制服和明显不是普通装饰的装备上停留了一下，随即露出贪婪又混杂着一丝忌惮的神色。“条子？不像啊……管那么宽？”

　　“我说，停止你的行为。” 亚莉克希亚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右手的指节微微动了一下。

　　“妈的，吓唬谁呢！”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混混似乎被酒精壮了胆，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挥起拳头。

　　亚莉克希亚甚至没去看他的动作，只是随意地侧身，抬手。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那混混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惨叫，抱着变形的手腕滚倒在地，痛苦地抽搐。

　　另外两个混混愣住了，酒意瞬间醒了大半。这女人……不是善茬！

　　其中一个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似乎想掏什么东西。

　　亚莉克希亚的动作更快，一步上前，手肘精准地击打在他的肋下。那人闷哼一声，像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软倒。

　　最后一个混混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跑。

　　亚莉克希亚没有追，只是抬起左手，对着他的背影。一道微不可察的电弧闪过。

　　那人跑出没两步，突然浑身一颤，直挺挺地倒在污水里，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低功率电击，足够让他老实一会儿。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高效，利落。

　　巷子里只剩下雨声和那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发出的、压抑的喘息声。

　　亚莉克希亚这才将视线完全投向那个被打的人。

　　她慢慢走到墙角那个身影面前，微微俯身，雨水顺着她制服的帽檐滴落。

　　“还能站起来吗？”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系统默认的问候语。

　　那个蜷缩的女孩动了动，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抹开脸上湿透的黑紫色头发。

　　昏暗的光线下，一张脸显露出来。

　　亚莉克希亚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张脸……和她自己怎么会如此相似？除了发色，还有那双此刻仍然平静得近乎无机质的眼睛，不像她自己那样，总是习惯保持警觉。

　　内部系统瞬间进行比对，面部特征高度吻合，但数据库里查无此人。奇怪。是系统延迟还是……巧合？这种概率低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在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我没事，谢谢。”女孩的声音带着刚被打过的沙哑，还有点喘。她撑着墙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污渍和雨水，动作带着点刻意的笨拙，好像不太习惯这种狼狈。

　　“他们想抢我的身份芯片，”她补充道，语气倒是平静下来，“大概看我……嗯，比较好下手？”

　　亚莉克希亚点了点头，视线扫过她明显有些红肿的嘴角。抢夺身份芯片，底层常见的犯罪动机。

　　“需要去安全局做个记录吗？”

　　“不用了，警官。”女孩摇摇头，目光落在亚莉克希亚制服肩章的编号上，似乎确认了什么。“小麻烦而已，我不想留什么案底。我的住所就在这附近，拐个弯就到。”她指了指巷子深处，又补充了一句，“再说，有您这样的警官路过，他们短时间应该也不敢再来了吧？”

　　这话听着像是恭维，又有点别的味道。

　　亚莉克希亚看着她单薄的身影，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显得更加瘦弱。刚才那几个混混下手可不轻。

　　“我送你回去。”这不是询问，是决定。她不能把一个刚被袭击的平民丢在这种地方。

　　女孩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那就……麻烦您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肮脏的小巷，回到相对宽敞一些的街道。雨势渐小，但空气依然湿冷。

　　“我叫洛忒斯，”女孩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些清脆，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在前面的城市档案馆工作，负责整理一些……嗯，关于早期仿生人型号的历史档案，还有一些其它方面的纸质资料。”

　　洛忒斯。亚莉克希亚在记忆库里检索了一下这个名字，没有匹配的人类。她只是“嗯”了一声，没有接话，也没有自我介绍。她的身份，制服已经说明了一切。而且这女孩……话有点多。而刚经历袭击的人，不该是这种反应吧？果然是仿生人啊。

　　没走多远，一栋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城市档案馆”。在周围充满未来感的建筑群中，它显得格格不入，古朴而肃静。

　　“就是这里了。非常感谢你送我回来，警官。”洛忒斯站在档案馆厚重的金属门前，转过身对亚莉克希亚说。

　　“举手之劳。”亚莉克希亚准备离开，她的任务已经完成。

　　“警官，”洛忒斯忽然叫住她，歪了歪头，动作有种说不出的……刻意感？“外面还挺冷的，要不要进来看看？我们这里收藏了很多关于早期仿生人型号的资料，也许对你的工作有帮助。比如……一些失控案例的溯源？”她顿了顿，补充道：“顺便……还可以办张借阅卡？对公务人员免费开放的。”

　　亚莉克希亚的脚步停住了。

　　访问城市档案馆，查阅历史资料，获取信息权限……这完全符合规定，甚至可以说是工作需要。研究早期型号，确实可能对理解当前仿生人的失控模式有帮助。而且，这个洛忒斯……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进去看看也好。

　　她点了点头。“好。”

　　档案馆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得多，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数据存储介质散热和消毒水混合的特殊气味。灯光柔和，一排排高大的实体书架和闪烁着幽光的数据终端整齐排列，异常安静，仿佛时间和外面的世界都凝固了。

　　洛忒斯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熟练地走到一个服务终端前，调出注册界面，刚才在巷子里的狼狈和虚弱感荡然无存。

　　“请提供您的身份ID。”

　　亚莉克希亚报出自己的编号。

　　洛忒斯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黑紫色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低垂的眼帘，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她的动作流畅得不像一个普通的档案管理员。

　　“好了，警官。”终端发出一声轻响，一张薄薄的、闪烁着微光的卡片被吐了出来。“这是您的借阅卡，权限已激活。”

　　卡片递到亚莉克希亚面前。入手微凉，上面印着她的编号和一行小字：“城市档案馆借阅权限 - 亚莉克希亚”。

　　她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刚才报的只是编号。是系统自动识别了？有可能。

　　“谢谢。”她将卡片收进口袋。

　　“不客气。”洛忒斯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档案管理员式的微笑，标准，但不达眼底。“随时欢迎您来查阅资料，亚莉克希亚警官。”

　　亚莉克希亚再次看了她一眼，那双深色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但一闪而逝。她没有多问，转身离开，作战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发出轻微的回响，很快消失在厚重的大门后。

　　洛忒斯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超级计算机在进行复杂运算时的专注。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看着亚莉克希亚挺拔的背影融入夜色。雨已经停了，城市的霓虹灯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碎裂、重组。

　　第一步，接触成功。比预想的顺利。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难题。怎么才能唤醒那个被格式化、被重重枷锁束缚住的灵魂？她看着窗外那个渐行渐远的红发身影，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这可比破解军用级别的防火墙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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