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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瞑官
第二天遇海是在礁石上见到他的——其实他根本没有想去找那个瞎子,他只是想去海边走走而已——但冥冥中注定了似的,遇海就是绕不开他。
此刻见光颀长的背影正立在礁石上,海风里他的皮夹克猎猎作响。天光把他的身影染得绮丽,却让遇海心里发怵,他想装作没看见,悄悄溜走算了。
“林遇海。”遇海刚想转身,就被叫住了。
干,他不是瞎子吗?明明没发出任何声音,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但此刻无暇思考原因了,遇海咬咬牙,撒腿就跑。
他听见那人一声叹息,然后又是横空劈来的水链。
遇海先是被缠住脚踝,一下摔在礁石上,擦破了皮肤,手臂和膝盖上沾上地衣。紧接着又一道水链毫无怜惜地缠上了他的腰际,倏地把他扯向见光。
监察者此刻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遇海两股乱战——一定是被气的而不是被吓的,他坚称。
遇海瞪着监察者那张看不出情绪的死人脸,心头涌上一股把他高挺的鼻梁一拳揍歪的冲动。可刚要挥拳,监察者又像早有预料似的把他的手腕也束缚起来举过头顶,捆螃蟹一样把他吊在空中。水链在他精瘦的身体上蠕动着。
遇海气急败坏。他的闽南语脏话库是很丰富的,但此刻,无论是祖公祖嬷、靠北靠木,懒觉、甲塞还是超级白,多恶毒下流的咒骂都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愤怒了。
“你这个……这个……”他愤愤地咬牙,该用什么来形容一个摆官样的瞎子?他搜肠刮肚,把那些祖宗十八代与生殖器官之类的词汇全部嚼碎重组,最后终于想出一个词。
“青瞑官!”
这个生造的、不伦不类的称呼砸在监察者脸上时,遇海终于看到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但很快又被抚平。
“为什么要逃?我很可怕?”这虽是疑问,却是以极为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
“干,你说呢?”遇海翻了个白眼,突然意识到自己承认了在害怕,又嘴硬道:“……谁怕你这个懒觉人!”
即使是下流的脏话也毫无威慑力。监察者又叹了一口气,把他轻轻放下来。
“冷静。”他安抚道,“我本来不想这样对你的,如果你不跑的话。”
遇海想打他,却怕又被水链吊起来,只好忍气吞声了。
此刻他才有暇仔细打量这个“监察者”。
格格不入,他想起这个词。
这个人就好像被嵌入这个世界一般。他周身裹着冷硬的皮革,与盛夏的气温格格不入。皮夹克、皮手套、皮靴,都泛着冷峻的光。脖颈上挂着一条与皮革格格不入的贝壳项链,融入他身上散发出的海水气息中。墨镜挡了一半脸,但能看出他长得极俊美,亦与水链的暴力格格不入。他忽然知道前夜为何觉得见光看起来有几分熟悉了——小时候的满月夜,如果在海边,就会见到这样的身影。当然,阿姑依然解释为“招了邪祟”。
“你到底是谁?……我又到底是谁?”遇海终于从监察者外貌的冲击中回过神来,抛出两个问题。后一个问题是犹豫着出口的。
“找你就为这个。”
监察者顿了顿,接着说:“你和我都是海神的一部分。海神想要观察人类,但她的本体无法越过海岸线,只能把眼睛摘下来替她观察人间,于是便有了你。”
“哪个海神?龙王?”
“不是。”见光摇头,“她没有名姓,不列于人类的神祇中,也不为人所知。你可以理解为自然灵。”
“把眼睛摘了祂自己怎么办?”
“你的视觉就是她的视觉。她平时也不需要视觉。”
“那你呢?”遇海对他文绉绉的语气有点不爽。
“我是她的灵魂碎片。她给你的任务是观察,不是干涉,所以让我来限制你的行为。干涉因果要遭反噬。第一次改命,反噬应在你父亲身上,以后再犯,就应在你身上。”
“应在我身上的话,我也会死吗?”
“会,但不一定。”见光接着说,“先是发烧、噩梦,然后是关节珊瑚化,最后是化为泡沫。如果走到最后一步,还要我来执行销毁程序。”
“泡沫?你以为林北是小美人鱼啊?”遇海忍不住笑出声,接着又收敛神色,“所以你是来杀我的?”
“是,也不是。我会阻止你违规,所以大概没机会杀你。而且,最好别让我们走到那一步。”监察者回答。
“干,”遇海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既然不让林北改命,干嘛让林北看得见因果线?”
“我也想知道,但海神没告诉我。”监察者无奈摇头。
所以自己是一个窝囊的摄像头吗?遇海想。
“……你们都他妈有病!”遇海骂道,转身离开了。太阳把水泥路晒得发白,模糊了他的思绪,脑内的记忆搅成一团,互相渲染渗透,亦梦亦真。
烈日之下遇海没有打伞,回家的时候他感到干渴。他抓起客厅柜子上的茶缸猛灌了几大口,放下茶缸时注意到柜上放着的全家福——严格来说是父母的合照,那时遇海还在母亲肚子里。母亲温柔微笑,目光投向照片之外;父亲腼腆挠头,并立她身旁。
母亲怀孕时这张照片立在这里,难产而死时立在这里,如今父亲追随她而去了,照片依然立在这里。
“我是不是把你们都害死了?”遇海没来由地想,鼻子发酸。短短几天发生的这么多事,让他的大脑几乎过载。他踩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回到卧室,扑通一声栽进被褥里,像婴儿一样把自己蜷成一团。
星期一还要上学——昏睡过去之前他朦胧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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