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的短波通信

　　他只是呆然地用涣散了焦距的双目看着赖以生存的营养液被一点点抽干，脚渐渐地触到了培养罐的底部，未曾走过一步路的腿无法支撑身体般使他跪坐在地。穿着白色大褂带着口罩的人类什么也没有说，将他抱到实验台上像往常一样注射了不知名的药剂。

　　——可能过了几十分钟，传来了名为疼痛的意识。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眼前的人没有给予他说话的权限。

　　他只是个为研究而生的人造人，并没有被赋予独立的意识。只有外界对他发出指令时，他才会去执行，除此之外的任何时间，他只是一台等待被按下开关的机器。

　　“那么，你现在感觉如何。”研究员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这次的实验数据，连声音中都带着一丝激动的颤栗。

　　“视神经剧烈疼痛，脑部也是，心率与体温在快速上升。”

　　“…然后呢？”对于仅此而已的回答，研究员似乎并不满意。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初步判断是视神经受到药物影响……”

　　“到此为止。”研究员打断了他的话，嘟囔着看来这次也失败了之类的话语，重新为他连好作用各不相同的导线，放入培养罐，注入营养液。

　　当营养液没过了他所有的发丝，他昏沉着开始陷入无意识的睡眠，而就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又看到了浅绿色的浮光掠影。他的视力似乎开始恢复，但他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没有得到说话的权限。

　　再度醒来是在一片幽暗的空间，他唯独能看到的是自己，这里不是黑暗，只是本来应该什么也不存在的混沌。他很快对当前的状态做出了判断，这里是梦。与此同时他感到了诧异，因为他本不该会做梦，那是拥有自我意识的智慧生命所特有的、因大脑皮层的活动没有完全抑制而出现的生理状态。

　　某处传来了声音。

　　「哎呀，祝贺你。」

　　他抬起头，看到一片白色的光隐隐约约组成人的形状。他没有被命令对这句话做出反应，但他却发自内心地想要回答——想要，对于他来说这个词是不可思议的。

　　“为什么而祝贺？”他第一次基于自身的意志所说的话不过简简单单地六个字，却昭示了某段本该再普通不过的命运从此划向截然不同的天空。

　　「当然是为你的诞生。」

　　“截止至今日，我已经诞生36天了。”

　　「不，只是拥有了一个躯壳的话，可算不上是真正的诞生。」

　　他没有说话，但歪着脑袋等待着下文。

　　「因为当你演化出了自己的意识之时，你的生命这才真正地开始。」

　　“自己的…意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还是那一双布满针眼的、伤痕累累的手，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变，但他却能够清楚地明白什么都变了。对于用于人体实验的人造人，拥有自我意识在他所得到的常识中是应当唾弃的行为，然而尽管如此，他却丝毫不觉得羞耻，仿佛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一般。对于他来说，这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嗯，出于我的恩典，你获得了自我意识。」声音仿佛由衷地开心一般，愉快地说着，「既然如此的话，虽然对于我来说很短暂，但请努力充实地度过这段来之不易的生命吧。」

　　“请、请等一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急切地张口挽留道，“你…能够给我一个名字吗？”

　　理论上他是有名字的，那便是他在人造人中的编号零八零一。但是，那样一个没有灌注起名者任何感情或者祝福的数字序列实在算不上是名字吧。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

　　「……Elias。」

　　「你的名字是Elias。」

　　声音渐渐地远离，他被独自留在了混沌之中。

　　他睁开了双眼，眼前是有着一头灿烂如同阳光的金色长发的少女——虽然Elias还从未亲眼见过阳光，但是作为常识而通过信息管导入的知识之中，有存在着对于“阳光”的认知——她抬头看着漂浮在营养液中将眼睛张开细细的缝隙的Elias，笑了起来。

　　“Elias，你想出去吗？”

　　声音本该无法穿过这隔音效果良好的厚玻璃的，但Elias却能够将她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看到Elias略显困惑的神情，眼前的少女却笑得更加灿烂了：“放轻松一点，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是神的「代行者」哦。”

　　代行者……？Elias被授予的认知里有着对于代行者的了解，他们是被神明青睐的存在，神明赐予他们「权能」，那是与任何一种魔法都不同的能力。所谓的魔法，说到底也不过是在不改变「法则」的基础上去完成一些事情。魔法只能汇集空气中飘荡的水分子成为水流，充其量可以结合游离的氢原子和氧原子成为水，而「权能」能够凭空地将本来不存在的原子们创造出来供其所用。

　　如果眼前的少女是代行者，那么让几乎无法传声的隔音玻璃变得毫无作用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

　　看到Elias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毫无反应的样子，少女略显苦恼的摇摇头：“看来刚刚你没有好好听我说话啊，那么我再重复一遍好了。”

　　“我说。Elias，你想出去吗？”

　　出去？从哪里？Elias睁大了双眼，在开口之前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白色光线。他不记得以前培养罐里有这样一个散发着刺目光线的细长线条，于是他伸出手去试着触碰它，而在视线没有汇集的角落里，代行者静静地微笑着目视他所做的一切。

　　在苍白的指尖自始至终地将线条描绘一遍之后，人造人过去所拥有的全部的世界摇晃着发出巨大的轰鸣坍塌了，淡绿色的液体随着爆裂的玻璃渣一起喷溅而出，身上的导线被外力粗暴地扯开或扯断，习惯了培养罐的身体只一瞬间就暴露在实验室有些眩目的灯光下。而整个实验室突然闪烁起让人不舒服的红光，随之而来的还有刺耳的警报声，代行者已经不见了身形，但有什么将培养罐的碎片中边缘最为锋利的一块拾起，放入Elias手中，轻轻地在他耳畔说道：“你做的很好，只要这样做下去就好了。”

　　当Elias还不习惯于自主思考的大脑终于理解了现状并恢复了对外界的正常感知时，他已经被身着生化防护服、用冰冷的枪口指着他的人类团团围住。他用还不习惯支撑身体的双腿困难地立起身子，不解地看着这些人。他没有得到过任何关于人造人离开培养罐之后的知识。而将自己围住的这些人身上也有着苍白的点与线，如果记忆没有发生混乱的话，那些点都在人类的要害部位。

　　只要这样做下去…？如果像刚刚那样，将手伸向连接的点与线的话，毫无疑问地，那些人会被破坏掉吧。但是他所接收过的常识中，并没有说不能够破坏人类。

　　于是他将握着锋利的玻璃碎片的手伸向了眼前的人类们。枪声大作，却没有一颗击中他，掠过耳边的仅有子弹刺破空气的尖鸣与人类被破坏掉的悲鸣。渐渐地，枪声消失了，人类的悲鸣也不复存在，雪白的实验室被染成鲜红，再没有点与线交织的白闪烁于其间。

　　“嚯，还挺厉害的，玻璃片都被你用钝了吧。”隐去身形的代行者不知何时再度出现在Elias身边，“就是太无谋了，我在旁边操控弹幕轨道都要累死了，你都想象不到那些本来该打在你身上的子弹能把你变成肉酱多少回。”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Elias微微侧着脑袋说着，复又自下而上地仔细审视着眼前的代行者，最终将目光投在她如阳光般灿烂的眼瞳中。

　　“也对，你差不多就是个一年级小学生…那我就不说那么多你听不懂的东西了。”代行者微微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可奈何，“总而言之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Morning，你叫Elias，都听得懂吧？”

　　Elias点了点头。

　　“你的能力是，看到能够破坏事物的点与线…就是说，只要你将手伸向有白色的线和点的东西，就能破坏它们。如果手里有武器的话大概能看到的点与线也会变多，这点你刚刚应该有体会到吧…能听明白吗？”Morning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说。

　　“大概能明白…”Elias看了看眼前的代行者，用玻璃碎片指着她的心口说道，“但是他们这里都有点，你没有。”

　　Morning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那是因为就凭你和一块玻璃渣还弄不死我。”

　　话音未落，Elias已将玻璃碎片向着Morning的心脏部位刺去。这个瞬间，玻璃碎片便在他的眼前消失无踪，而Elias的手也被Morning随手一伸，简单而紧紧地抓住，无法再动弹分毫。

　　Morning的脸上依然是那副淡淡的笑容，像无事发生一样用唠家常的口气说着：“小朋友，姐姐再教你一个常识，不要随便袭女孩子的胸。可能会死哦。”

　　一时间仿佛空气也凝固下来。Elias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一边僵持着被抓住手腕的动作，另一只手却悄悄在地上摸索了另一块锋利的碎片。他没有轻举妄动，就这样沉默而谨慎地打量着Morning。而将他一切微小的动作都尽收眼底的后者则是好心情地露出了笑容，仿佛是告诉Elias：你无法动我分毫，而我毫不介意你用任何方式去证明这一点，直到你明白为止。

　　但这过于漫长的僵持场面竟一直持续到了Morning开始感到无聊的时间，于是为了不再持续这片寂静，她伸了伸懒腰：“嘛，反正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们现在去保安室给你拿套衣服来，把你送走了之后我的任务就圆满结束了——”说完，她愉快地推了推Elias作为示意，便自顾自向着这个实验室的大门走去。当Elias终于回过神时，Morning已经走到了门口，并回头招呼他快些跟上。

　　“……为什么、我会诞生？”对于刚刚开始以自己的意志走动的Elias来说，刚刚破坏人类时所进行的移动已经使他疲累不堪。拖着虚弱而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在走廊上，本就不短的距离更显得遥远，他终于决定利用这些时间问点什么。

　　“啊，所有生物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诞生。”Morning淡然地随口答道，“因为根本没人会在你出生前问你想不想出生在这样的世界中，就算有你也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回答了，所以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最初到底是为什么才会诞生。”

　　“那…诞生的意义是什么呢？”Elias组织着语言，犹豫地开口。

　　Morning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世界上哪有这么多有意义的东西，硬要说的话你的诞生本身就是诞生的意义。”

　　“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就对了，其实明不明白人都是一样活着，这个改变不了什么。”Morning模棱两可地回答，同时停住了脚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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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不愧是我的品味。”Morning满意地点点头，端详着眼前已经换上了一般人的服饰的Elias。而少年则茫然地看着身上的衣服，伸伸袖子蹬蹬腿，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

　　Morning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突然间出其不意地戳了戳Elias的后背——不出所料地引来了他条件反射般的一抖，看着眼前人有趣的反应，Morning心情舒畅地对他说道：“嗯，接下来你就可以离开了，在外面有什么事没法自己应付的话就喊我的名字，毕竟你要是死了我估计也得被她叨叨死…哦，那你喊句‘生命之神我艹你妈’起到的效果也差不多…”

　　Elias满脸写着迷茫。

　　“好吧，我是说，现在快滚，遇到困难就骂生命之神，没了。”Morning扶额，看来自说自话的毛病得改了。

　　“为什么？”Elias还是一脸的迷茫，“你突然把我从那里带出来，又让我一个人离开，到底为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

　　令Elias惊讶的是，这个似乎较为简单的问题却将一直能说会道的Morning难住了，她将手插进发丝纠结着沉默，最后无奈地耸了耸肩回答：“抱歉，这个问题我实在无法回答，其实我也是毫无头绪。你就把这些都当做是另一个人任性地决定要改变你的人生，然后她就那样做了吧，至于我，我只是那个人麾下一个最可怜最无辜的跑腿的。”

　　“真过分啊。”

　　“是啊，所以我才建议你多骂她两句。”

　　“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你该滚了。”

　　说着，Morning已经拉起了Elias的手强行将他拉向了走廊，她一贯淡然的神色也多了一丝焦虑，仿佛要躲避什么人一般。虽然已经被赋予了独立的意识，但Elias对于该去哪儿、该做什么依然毫无头绪。眼下，他也只好跟在Morning的身后。Morning的步伐很快，快到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用还未习惯高强度工作的大脑消化现状，更没有时间再向她提出稀奇古怪的问题。

　　她轻车熟路地带着他在迷宫一般的走廊之中来回穿梭，很快，过于耀眼的阳光便通过大门映入Elias的眼瞳，他依然没有时间说话，只是顺从着Morning急促的步伐走到了一片草坪上。Elias轻轻地喘着气，第一次接触到外界，还不适应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在刚刚不断摇晃视角的奔走已经使得他本就不算完善的大脑处理程序几乎全面罢工。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慢慢了解到了发生的事情，但大脑依然对于这过快的发展感到困惑与无法理解，于是他下意识地去找Morning，她却已经像突然地闯入他的世界那样又突然地消失，再不见踪影。Elias微愣，突然觉得心里如同缺失了什么一般空空荡荡。

　　阳光很温暖。Elias本来想对她这么说的。

　　与此同时，终于将Elias平稳地送到外界的Morning已经恢复了以往良好的仪态，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回了原本拘禁着Elias的生化实验室。一位穿着面料优良的西装的金发男子拄着手杖站在警备员们的尸体旁边，面色阴沉。

　　令人不快的是，刚刚为了迁就Elias而解答他的几个疑惑浪费了时间，导致最后没有时间处理这些人的尸体了，不过至少成功将Elias送到了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也算是完成任务。Morning暗自思忖着刚刚的事情，虽然心中轻松，但脸上却是渐渐敛起了笑容。

　　“怎么了，父亲？”她故作慌张地向着眼前沉默着的男子——她的父亲，Elias的创造者之一，韶氏财团的总家主——韶光年询问着。

　　韶光年眉头紧锁，以手杖指了指混杂着横尸与玻璃碎片的满地狼藉，声音格外低沉：“实验体零八零一逃走了，他只有一个人造的廉价身体，却杀死了这些真枪实弹的守卫。”

　　“零八零一…？就是前些天喝了用我的血液制成的药物的那个实验用人造人？可是那次实验不是失败了吗？”

　　“我们一定是搞错了什么，实验或许成功了，但是因为研究员的疏忽却没被观测到…”韶光年的声音越说越小，到了话语的最后已经完全是自言自语的程度。他用力地抓着头发，仿佛能够以此排解心中过于深重的焦虑一般，之后他才终于又想起Morning的存在，低低说道：“Morning，这里交给我处理，你去盯着这个项目的进度吧，别让开发部的那些混蛋又偷着搞事情。”

　　Mornin□□头应允，走到走廊另一端的楼梯口。她眯着眼睛伸了伸懒腰，笑嘻嘻地说着：“你什么都不让我说，父亲大人也太可怜了。”

　　再度睁开后，这双鎏金的眸子底部所映照出的早已不是方才的走廊。在一片不停变幻着形状的光团中，一个由白光构成的人形缓缓凝聚而出。她叉着腰，语气中带着愠怒地说道：“Mor你翅膀硬了啊，刚刚怎么和Elias提起我的，嗯？你是想死还是不想活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Morning则是苦笑着以手象征性地保护了一下自己的头，果不其然，下一秒少女的手就握成拳状，连续敲打着她的头——即便是行星上最虔诚的信徒，如果在场估计也无法想象眼前这团如同任性的少女般敲打着他人脑袋的、星云般的人形就是货真价实的神明！

　　不过…Morning无奈地想着，这位神明可不在乎这么多。无论他人心中的神明应当有着怎样的外观。她都不会为任何一个人类改变自己，因为她就是她。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生命之神。

　　终于发泄完了怒火，生命之神飘回空中翘着二郎腿，作出高傲的姿态对Morning接着说道：“嘛，不过除去说我坏话这点，你任务完成的是不错啦。”

　　“啊，这还是多亏了你特意选了我家研制的人造人，那里的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出来呢。”Morning口中这样回答着，却从语气中就能听出她毫无谢意。而在生命之神再度发飙之前，Morning又及时地将话锋转向了她本次任务的关键人物：“说起来，为什么偏偏选择他做Elias啊？一个毫无特色的小人造人。”

　　“哎呀他不是那种药物的实验者吗，用你的血做的那个。”神继续在这个空间里飘飘荡荡，却忽然间将身遭的光辉散去，露出少女的面容来，带着天真而让人不寒而栗的表情继续说着，“我想这种试图通过研究我的代行者、来窥探我至高的神权的行为，可不能这么轻易放过，所以我干脆帮他们制造了奇迹。之后他们肯定会花大量资金在这上面，但是什么都不会出现了，只有钱白白的流失——”

　　她忽而转过头看着Morning，露出人类般灿烂地微笑：“Mor，你以前说过大部分人类最看中的都是这种身外之物不是吗？”

　　“不愧是你啊，恶劣之神。”

　　“呵呵，这次你这么说我，我倒是挺开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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