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世界线

　　新雪落下来的时候，总是没有声音的。
　　下雪之前的傍晚是金红色的，城堡太破旧了，还不如对面山坡上的葡萄园——那葡萄园已经被废弃，枯萎的、干瘦的葡萄藤在初冬时节显露出红铜色，反倒有点妖异的神采。
　　灰扑扑的城堡让新雪一染，显得很潮湿。城堡的大门紧闭，铁门上的锈迹和斑驳的花纹在雪的覆盖下，显得更加古老而神秘。
　　门前的石阶被雪覆盖，没有足迹，显得异常冷清。但仍是沉默。空气很冷，有一股淡淡的烟味——新雪后的日子总是有这样的气味，艾卡利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于是她抱着书本下了床，想去找伊格莱塔问问看。
　　伊格莱塔总是知道一切事情背后的真相，她大概是世界上最聪明博学的人。
　　艾卡利亚这样想着。虽然她并不认识太多的人，但是她很笃定地想着，伊格莱塔一定是那个最好的，什么都是最好的，又温暖又柔软——艾卡利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用这样的形容词来描述伊格莱塔，不过她很喜欢这两个词语，那背后所代表的安全感和隐秘的连结让艾卡利亚感到很放松也很欣快，就像是每一次触碰伊格莱塔的身体时，自己胸腔里充盈的那种感受，热水一样，饱胀、有点灼痛感、酸涩到快要满溢出来，还有一点点粘稠。
　　新雪里淡淡的烟熏味是自由和夕晖燃烧后留下的唯一痕迹。
　　伊格莱塔这样说着，她那双春日盐湖一般的绿眸也瞬间晃动起来，无声无息地涨了潮，又落回去，在低垂的眼睫上留下了濡湿的证据。
　　那一点点水痕，同多年前那些钝刀子一样的泪水重合在一起，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燃烧...”艾卡利亚看着伊格莱塔，有点不理解，不过很快又笑了起来，“所以，傍晚的时候，天空才是红色的，对吗？像——像血液一样，像火，那就是在燃烧，漫天的火，不过一会儿就不见了，只留下了烟味。”
　　空气太安静了，艾卡利亚的话音一落地，就碎成无数片，像是树叶终于坠落在湖面，像是风不再吹，那些炽热又暴烈的，尽数死去；而最终留下来的那些细腻绵长，缓缓流淌。
　　伊格莱塔看着眼前的爱人，点了点头，像是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她银白色的柔软发丝，这个像是安抚一样的动作，有魔法一般让伊格莱塔自己平静了下来，午夜梦回时的可怖记忆离她越来越远，眼前的、手边的真实，紧紧攥住她那颗残损的心脏——她和她的爱人，真的自由了，旧日焚毁在晚霞中，新雪里只有淡淡的烟味。
　　艾卡利亚赤着脚，坐在伊格莱塔的床边时脚尖点不到地面，于是下意识地轻轻晃动，叫伊格莱塔想起了早晨那只被窗户夹死的灰色蝴蝶——死亡来临之前，好像还有很多很多可以做的事，别等到死了，才知道在风里振翅啊。
　　“还不想睡觉吧？”
　　“睡不着，所以来找你的。”
　　“那把鞋子穿上，今天下了雪，不能出去散步了，不过城堡里还有很多地方是我们没有探索过的，今天晚上就去看看西翼的房间里都有些什么吧，好吗？”
　　“那今晚可以陪我睡吗？”
　　“这和散步有什么关系？”
　　“西翼有点可怕。”“我会记得把壁炉烧热一些，你的毯子也记得拿过来。”
　　“可以和你盖一条毯子吗？”
　　“我的意思是，用你的毯子，你的毯子更大一些，不是吗？”
　　狡黠的绿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仍像是一对熠熠生辉的宝石，金发黯淡下来的时候反而显得伊格莱塔那双眼睛越发的神秘——真像是书上说的那样，每个人的眼睛都是一片深海。
　　艾卡利亚这样想着，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去触碰伊格莱塔的眼睛。
　　太安静了，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声音都很轻微，心跳声隐没在薄薄的胸腔壁内，闷闷地响着，呼吸混杂的瞬间，电流一样奇异的感受顺着皮肤一路砸进了心脏里。
　　艾卡利亚的指尖最终落在伊格莱塔的眼尾，沾到一点点潮湿的痕迹，像是新雪。
　　“来吧。”
　　艾卡利亚抓着伊格莱塔的小指，微微落后半步，两个人借着城堡外面的雪光，穿过原本是宴会厅的地方，打开了西翼的大门。
　　地板上的石砖冰冷而坚硬，回响着两个人的脚步声，显得周遭更是安静。
　　西翼城堡的的破败程度更严重些，窗户大多已经破损，只有几扇还保留着彩色的玻璃，透过这些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雪景，北风一阵一阵地吹，清凌凌的新雪不断地落在城堡里面深色的石砖上，随即融化，像是被这座废弃了太久的建筑所捕获、吸收、吞吃干净了。
　　城堡的楼梯盘旋而上，通向一个个空荡荡的房间。这些房间曾经可能是贵族的卧室或书房，现在却只剩下空荡的四壁和一些破旧的家具。壁炉里的灰烬早已冷却，只有偶尔飘落的雪花提醒着这里曾经的热闹与温暖。
　　现在也很温暖啊。艾卡利亚这样想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嘴角带着一点笑意——和伊格莱塔有肢体接触的时候，她就总是这样，会感到莫大的满足，还有一点不自觉的雀跃。
　　“伊格莱塔，那是...什么？钢琴？是钢琴吗？我看到过，书上说，钢琴是乐器，可以演奏几乎所有风格的音乐...不过，音乐...”
　　“嗯？”伊格莱塔下意识地对艾卡利亚戛然而止的话发出了疑问的声音，可是随即又反应过来——艾卡利亚从没有接触过音乐，她对于音乐的所有想象都基于那些书本上的理论，可是音乐这样的东西，并不是通过理论就能够得到认知的，对于一个从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感受过音乐的人来说，那些理论就像是对着一个天生的盲人谈论色彩一样荒谬无稽。
　　“没什么。”
　　钢琴的外壳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木质的表面被岁月侵蚀，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原本华丽的漆面已经剥落，露出了底下的木质纹理，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是里面困住了无数个太老的灵魂——老到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能在一个又一个相似的初雪季节里看着自己分崩离析。琴键上的象牙或塑料已经泛黄，有的甚至已经破碎，留下了不规则的缺口。
　　伊格莱塔拉着艾卡利亚的手轻轻按下琴键，旧钢琴发出的声音不再清脆悦耳，而是带着一丝沙哑和低沉。
　　“像水，不对，有点像风声，我们起居室的那种风声。”艾卡利亚说的那种风声，是春日的时候，暖融融的山风吹进这座破败古堡的声音，和寂寥的雪风不一样，全然没有呜咽一样的声音，反倒像是低语——不会叫人害怕，倒像是个絮絮叨叨的老灵魂在讲故事似的。
　　“音乐是用来感受的，想听听看吗？”艾卡利亚有点羞怯地点了点头，那种期待的眼神让她那双总是蒙着一点忧郁的眼睛变得透亮起来，就像是这一阵新雪洗刷了破败的古堡一般，伊格莱塔忽然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升腾起了奇异的感觉，好像不断地冒出泡泡——没错就是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泡泡，轻盈的小东西在她的身体内部爬行。
　　钢琴的内部结构也显露出岁月的痕迹，琴弦和音板都已老化，不再像新的那样紧绷有力。
　　但即便如此，当风从破碎的窗户吹进，轻轻拂过琴弦时，它们仍然会发出微弱的共鸣，就像是古堡中沉睡的灵魂在低语。
　　伊格莱塔的琴声断断续续，其实很是生疏，温柔的曲调被弹奏得有点破碎，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空气都更加地冷，风吹过残破的窗口，将琴声揉得碎了，不过这反而让那些音符变得顺滑一些，似乎还带上了甜味，那些甜味像来自东方的丝绸一样顺滑地流淌在空气里，有点粘稠。
　　原来这就是钢琴的声音啊。艾卡利亚闭上了眼睛，她坐在弹琴的伊格莱塔身边，分明地感受到伊格莱塔身上的温度和洁净的香气，而先前新雪之后淡淡的烟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甜香味则是从四面八方流淌过来的，让她想到了初夏的时节。
　　在那种无端叫人沉醉的季节，月季就会疯长，然后在甜丝丝的空气里悄无声息地绽开，鲜活得不像话。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为什么音乐可以这样呢？为什么伊格莱塔可以这样呢？明明刚刚下过今年的第一场雪啊，可是纯白的月季竟然在艾卡利亚的眼前开放了——
　　艾卡利亚的记忆其实是有些混乱的，从前被当作物品、当作没有任何感情的实验品时，她的情绪和感受出于一种很微妙的平衡之中，离开了地狱之后，之前那些辛辣苦涩的记忆则像是被大雨冲乱了的水域，翻覆过来之后变得模糊、遥远甚至有种梦境一般的倒错感。
　　可是她朦朦胧胧之中总觉得自己似乎见过一株白色的月季。她做噩梦，偶尔也做美梦，梦境里安静得不像话，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而那白色的月季花海像是某种生物的羽翼一样在她眼前张开，然后用轻柔到不可思议的力度包裹住她的全身，醒来的时候，便能看见伊格莱塔守在自己的身边——大概是这样的梦境和睡醒后看见伊格莱塔在自己身边所带来的安全感，让艾卡利亚在潜意识中对白色的月季产生了迷恋和依赖。
　　艾卡利亚想起在书里看到过的教堂——她不明白什么是信仰，也不明白究竟什么是宗教，不过她很聪明的，她推断，那些人爱着神明，正如她爱着伊格莱塔一般。白色月季花海张开的羽翼就是属于她的神明降临的标志，她不需要像世人供奉神明一样匍匐在地，只需要安静地看着那双圣洁的绿色眸子，便能得到救赎了。
　　伊格莱塔弹奏的时候几乎没有所谓的技巧，但是她好像对这首曲子情有独钟似的，音符与音符之间倾泻而出的东西被赋予了生命——或者说，某种酷似生命的东西。
　　她将自己和艾卡利亚推进了初夏的月季花海，用那种酷似生命的东西带着自己的恋人短暂地逃离到时间之外，跌跌撞撞地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然后撕开了自己锈迹斑斑的身体，将温暖的胸腔敞开，包裹住了艾卡利亚，一点点地将自己身上所有的热量都传递过去。是她救赎了艾卡利亚吗？可是从前，她是没有心脏的啊。艾卡利亚安睡在她胸腔当中的时候，她才有了心脏。
　　新雪落下来的时候，总是没有声音的。所以，伊格莱塔明晰地听见身边艾卡利亚的呼吸和心跳，也听见自己的胸腔里一下一下的撞击声。
　　“可以教我吗？”艾卡利亚有点舍不得，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音乐”是这样美妙的东西，可是这首曲子很短，她像个第一次吃糖的孩子一样，一边回味，一边忍不住还想要更多——她并不是个任性的人，只是在伊格莱塔的面前，她知道自己会被包容、被放纵、被偏爱。
　　艾卡利亚按下几个音符，又带着伊格莱塔的手去按那几个音——艾卡利亚很聪明，她一下子掌握了不同的轻重和音符与音符之间的连结，不过她很快就分心，指腹感受着象牙的温润，手背则是伊格莱塔热烘烘的体温。
　　“要试试看吗？就一小段。”
　　“可以再教我一遍吗？”
　　“...你明明学会了的，艾卡利亚。”
　　“没有，我还没有学会，我第一次学习演奏钢琴，你还能再带着我按一遍吗？”
　　“那不是按，那叫做弹奏。”伊格莱塔很耐心，她嘴上这样说着，手却根本没有离开艾卡利亚的手背——她的手比艾卡利亚大一点，能够感受到艾卡利亚的指骨关节最细微的动作，那幅度很小，而伊格莱塔也前所未有地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是个很敏感的地方。
　　“好了，这回记住了吗？自己试试看？”
　　“还没有，再来一遍，好吗？我觉得我就快要学会了。”
　　“是吗？”伊格莱塔顿了顿，凑得更近了些，鬼使神差地托住了艾卡利亚的手——她的手还是有点细瘦，上面有还未消散干净的、属于从前的那些痕迹，谈不上多么好看，甚至看上去有点可怖。
　　可是她听着自己的心跳，轻轻地吻了艾卡利亚的手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觉得新雪太安静，而心跳轰然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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