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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悲无果
"灶冷难寻新柴薪"
"磨盘深凹旧齿痕"
"梁悬空篮蛛结网"
"井涸犹存桶绳纹"
"邻童怯数檐冰柱"
"老妪慎言釜底尘"
"忽见墙根生荠菜"
"根须缠着半枚针"
昀儿及冠的第三年,他用半袋霉米换了个媳妇。
魏都的天冷得早,他在天最冷的那日成亲了。
昀儿成亲那晚,红烛烧得极旺。
新妇坐在炕沿,手指绞着衣角,烛火映在她腕上,蜡油滴落,烫出一颗红痣。她疼得轻嘶,昀儿忙去擦,指腹蹭过那处皮肤,竟像摸到一块将烂的桃——软塌塌的,皮下泛着青。
窗外,几个黑影蹲在墙根,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明日……"新妇刚开口,昀儿便捂住她的嘴。
烛芯"啪"地炸响,爆出一朵灯花。
那夜,昀儿梦见母亲被烧死时,脊背上的骨头也是这样炸开的,化作一摊烂泥。
日子过了一年多,院门被撞开时,新妇的绣花针还别在半成品的婴孩肚兜上。此刻昀儿和玉儿出门找东西吃,毕竟家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新妇正坐在窗边,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缝制这件小衣。针脚细密,用的是昀儿从旧货铺换来的湖蓝色丝线——虽已褪色,但浸了水,仍能看出几分鲜亮。肚兜上绣着歪歪扭扭的鲤鱼纹,鱼尾处还差几针,针尖悬着,微微发颤。
炕上静静躺着熟睡的男婴,在饥荒的时刻,他倒也白白胖胖甚是可爱。
突然门外脚步声杂乱,像一群饿极的兽在逡巡。新妇下意识护住腹部,手指碰到木桌边缘——那里有昀儿今晨用炭笔画的记号,一道一道,量着孩子的身长。最底下那道刻得最深,旁边还写着"冬至"二字。
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再次确认门锁的死死的,才放心下来,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一脸幸福地摸着腹部。
直到木门被斧头劈开,她才猛地抬头——几个枯瘦如柴的男人站在门口,眼珠发绿,像饿极的狼。
"求求你们……"她往后退,用外衣快速盖住男婴,他们没有发现自己的动作,新妇异常庆幸,即使后背已经抵上冰冷的土墙。
那些男人没人听她说话。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抓住她的脚踝,拖向门外。新妇猛地咬住那男人的手指,愣是咬下一口肉来,对方暴怒,抓起新妇,抬脚狠狠踹向她的腹部。
冷汗顺着新妇的脸慢慢滴落,她的指甲抠进泥地,犁出五道血痕,很快被踩碎。门外归来的昀儿扑上去,却被一棍砸在膝弯,跪倒在地。
“放开她!”他根本打不过那四五个男人,消瘦的身子被压得死死的。昀儿瞧见妻子绝望的神情,以及那些男人看自己时的欲望,他知道那是什么,怕死的念头让他瞬间闭嘴了。
他最后看到的,是妻子被拖过门槛时,红衣的衣角翻卷,像一朵被碾碎的花。
那件石榴纹新衣,原是镇上富商不要的衣服,昀儿瞧着样式新颖,图着新婚喜庆,就用三勺米换了下来。
正红的杭绸上,金线绣着百子图——胖娃娃抱鲤鱼的、扑蝴蝶的、啃寿桃的,个个鲜活。袖口却用暗青线锁了边,是怕新妇头年穿得太艳,折了福气。
如今这衣裳躺在祠堂地上,前襟裂开道口子。破处露出内衬的素白棉布,倒比外面的红绸更干净些。有人踩过衣摆,鞋底的血渍蹭在鲤鱼眼睛上,那金鳞童子便像哭红了眼。
新妇被按在村口的磨盘上。
磨盘很凉,贴着后背的皮肤,冷得她发抖。有人掰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数——
"指节细,炖汤鲜。"
刀是从脚踝开始割的。刀刃割开皮肉的声音,像撕开一块湿透的粗布。她疼得尖叫,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变成嘶哑的气音。血顺着磨盘的沟槽流下,滴进早已准备好的木盆,溅起细小的血花。
她睁着眼,望着灰蒙蒙的天,忽然想起昀儿今早出门前,还说要给她带块饴糖回来。
肉是在祠堂的大锅里煮的。
柴火烧得很旺,沸水翻滚,浮沫一层层地涌上来,又被勺子撇去。有人往锅里丢了一把野葱,香气混着血腥味飘出来,引得围观的人吞咽口水。
密不透风的人群都在窥探来之不易的美味。昀儿站在人群外,手里攥着那块没送出去的饴糖。糖早已化了,黏在掌心,像一团干涸的血。
他望着锅里沉浮的肉块,忽然发现——
头发还在。
长长的黑发缠在骨头上,随沸水起伏,像活着一般。
很快,得到餍足的男人,女人,老人,儿童四散离去,只剩下昀儿死死抱住自己的儿子看着锅。
锅里的肉煮烂了,浮沫粘在锅边,像疮痂。
很快锅里的水滚了三遍,一年前送的银镯沉在汤底,"白首"二字已被煮得发乌。
昀儿盯着那截浮起的指骨——昨夜它还用绣花针刺绣,现在却像块烂姜,指甲缝里嵌着血丝。他舀起一勺汤,吹了吹,喂给怀里的婴儿。
孩子咂着嘴,乳牙磕在勺沿,发出"咔哒"轻响。
他不敢再多想,只是抱着孩子唱着童谣。
“拾麦香,装满筐,灶王爷爷尝一尝,莫闻风中桂花油,别人家娘抹头香”
昀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孩子把剩下的汤喝完而回家的,那日他一归家,便看见玉儿心急如焚在家里等着,她只看见自己的哥哥同侄儿,未见着身怀六甲的嫂嫂,脸色一变,手里死死抓住半袋米。
“哥哥……你……”
她没有多说什么,或许没多久,她也是这样下场。
不过三月,果真如此。
当玉儿被拖上肉案时,脚踝的长命缕突然断了。
麻绳落进血泊,浮沉两下,便不见了。
而她穿着隔壁老妪剩下的寿衣。
靛蓝粗布染得不太匀,袖肘处泛着灰白。本是按七旬老人的身量裁的,套在少女身上空荡荡的,倒显出几分伶仃。腰带系了三圈才勉强挂住,绳结下头吊着个褪色的香囊——里头装着艾叶与朱砂,说是能镇魂。
屠夫的钩子先扯破了右肩。粗线崩开时,露出里头絮的芦花。风一吹,白絮混着血沫飞起来,像场不合时宜的雪。
此时昀儿正被铁链拴在拴马桩上。
"哥,别看。"玉儿的声音还是那么轻,像小时候他抱着她哄的时候一样,她永远信任哥哥。
"数到一百就..." 突然她被吊起来,而倒吊起来的姿势让残破的衣裙滑落。围观者发出怪叫,有个妇人甚至掏出陶碗准备接血。当第一刀划开大腿时,玉儿突然剧烈挣扎,断腿踢翻了案板—— 昀儿永远记得那个画面:妹妹的左脚在空中划出弧线,脚踝上还系着他去年编的红绳。
“护好孩子!不要让他伤了!”
妹妹大叫后,不再动弹。
昀儿蹲在肉铺门口数数,怀中的孩子早饿得晕过去,他的额头烫得像块火炭。
昀儿把手掌贴在婴孩的囟门上,皮下的青筋突突跳动,仿佛有只小虫在里头拼命挣扎。烧了三天,孩子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剩两片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像离水的鱼。
昨夜这双唇还含着半口米汤,今晨就结满血痂。
"九十七、九十八..."他盯着挂钩上摇晃的残肢,突然咧嘴一笑,"玉儿,到一百了。"
怀里发烧的婴儿猛地哭起来,他慌忙去捂孩子的嘴。这动作让袖管滑落,露出手臂上深浅不一的牙印——都是他自己咬的。
下一刻,肉摊传来阵阵肉香,灾年里,钩着的半扇猪肉周边围着许多人,但无人敢靠近--屠户提着刀,膀大腰圆,恶狠狠瞪着周围的人,似是要把觊觎他最值当东西的家伙生吃了。
昀儿死死盯着肉摊,瘦到颧骨凹陷的脸发青,突然他瞥到肉摊隔壁当铺门外的木板上钉着一张黄纸,墨迹被雨淋得发胀,但昀儿还是认得出那几个字:
“收童尸,活体更佳,按斤计价。”
底下盖着官印——是衙门准的。一个老妇牵着孙子路过,瞥了一眼,把孩子的头按进怀里,快步走开。昀儿盯着她的背影,发现那孩子的鞋底磨穿了,脚趾缝里全是泥,总比死了强。
他蹲下来,用指甲在泥地上划拉:
活童:四斤起,每斤米一升半。
死童:扣两成,骨另算。
他回头看了眼自己儿子——小小的婴儿小脸开始泛红。
昀儿抹掉地上的字,站起来,死死抱住自己的孩子,往当铺走去。当铺门槛上粘着半片指甲,像是上一个孩子挣扎时抠掉的。昀儿踩过去,推开了门。
当铺里,柜台高得遮住了天光,黑檀木的台面被无数双手磨得发亮,浸着陈年的汗渍和泪痕。昀儿踮起脚,把孩子举上去时,襁褓散开一角,露出青白的小脸。
掌柜的铜镜片卡在皱褶里,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如死鱼。他伸出两根蜡黄的手指,钩住婴儿的眼皮往上翻——
"眼白泛青,痨病底子。"指甲在账本上刮出沙沙声,"活不过冬至。"
孩子突然咳嗽,瘦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正溅在"童叟无欺"的乌木牌匾上。血珠顺着"欺"字的最后一撇缓缓滑下。
“哪能!这孩子只是咳嗽!”
昀儿面带希冀,抬眸,讨好地看着柜台上几乎见不着影儿的掌柜,半张漆黑的脸没入黑暗,剩下的半张脸轻轻勾唇。
孩子被抱进后堂时没哭,只是突然抓住昀儿的衣带。
他咿咿呀呀的,貌似是在祈求父亲可以救救自己。
穗子缠在细小的指头上,勒出五道红痕。伙计掰他手指时,骨节发出脆响,像折断嫩笋。昀儿盯着那几根松开的手指——它们最后抽搐了一下,然后软软地垂下去。
这刻,他好像真正活了。
"拿着。"掌柜推来油纸包,渗出的液体在柜台积成小洼,倒映着昀儿扭曲的脸—— 嘴角是弯的。
昀儿轻手轻脚地打开一看究竟。
肉铺的铁钩上挂着半扇人肋,肋骨间还连着薄薄的筋膜,在阴风中微微摇晃。油灯照上去,肋骨投下的影子像牢笼的栅栏。
昀儿攥着油纸包的手在抖,小小的油纸被汗浸得发烫。掌柜却误会了,刀尖挑开油纸:"嫌少?再加你二两板油。"
雪白的脂肪裹着半片指甲——粉色的,边缘圆润,像瓣小桃花。昀儿突然想起昨夜,这指甲还抓过他胡子,孩子咯咯笑着,把口水蹭了他一脸。
油纸上沾着褐色的污渍,不知是血还是酱料。
他还是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将油纸包揣入怀中,慢慢走回家。
饿疯了的人,连悲伤都是饱嗝的形状。
他没有其他东西了。
昀儿突然想起来,儿子出生快一年了,还没有名字,这时他已经啃完油纸包里头的东西。
这便是魏都的故事,而千里之外的朔阳又是另外一幅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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