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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镜难圆
剧烈的疼痛穿透五脏六腑,压抑的胸腔顿时撕裂开来。
不全的记忆破碎在混沌的脑海里,唯有不绝的恨意强逼着他睁开血红的双眸——
却恰恰对上那一双清澈的眼。
眸中流转着温柔明亮的光,眼角却噙着点点珠泪,带着些朦朦胧胧的疼怜与心碎。
恍如隔世般的梦幻。
但他神色却仍是晦暗不明,不肯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
“你醒啦!”
看她逐渐试探着靠近,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饥肠辘辘,使不出力气。何况一身淋漓的伤,稍稍牵动,便是钻心入骨的疼痛。
身体被这一身伤禁锢着,而那本来的枷锁,却已然从他的脖颈间消失,只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记。
嘴上蒙着一块布,再露不出那锋利的獠牙。长而尖锐的指甲,也被细细修得整齐。真是将他仅剩的两样武器,都给毁了个彻底。
他半躺在一个小草窝上,干草馨香扑鼻。身上除了那块围在腰间的兽皮袄,还盖着一件柔软的羊毛毯,平铺着,掩去了众多尚未凝结的伤痕。
隔着胸膛,熨烫着那颗冰凉的心。
多少年来不曾拥有过的温暖。
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身体却率先一步作出了反应。
毫不留情地掀开那条小毯子,露出赤裸的身体,挣扎着逃离这梦寐般的温柔乡。
“你伤得很重,不要乱动。”
“这里很安全,不要怕。”
“我会保护你。”
面前的小丫头温软得像只羔羊,一双杏眼此刻收敛了泪意,只那样恬然地望着他。眼波如水,细语轻声,只求他能稍稍安下心来,疗愈这一身的伤。
他抬起头,看向她明媚的一张脸儿。分明哭过许久,却又为他的复苏撑开了笑意,宛如破开雨雾的一道彩虹。
美得令人心醉。
可他不知是不是嫌彩虹太过耀眼,匆匆瞥了一眼便艰难地扭过身,双手撑地,拖着两条无力的伤腿奋力往外挪。
眼看他还是不听话地要走,她又捻起一块糖糕,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
“你以前最喜欢这个啦!不记得了吗?”
糖糕甜香的气息那样勾人,却压得他的胸腔又一阵无来由的疼痛。
他猛然推开她的手,而那块原本完完整整平放在她手中的糖糕,顷刻间,便破碎一地。
连同糖糕一块儿破碎的,是她强忍着泪水的心。
一时,万般思绪涌上心头。
“落儿,我是云笙呀。”
“你不记得我了吗……”
浣玉端着汤药,一掀开帐篷,映入眼帘的便是小姐通红的双眸,和那野人悬在半空的手。
“小姐!当心!”
浣玉箭一般快步冲到她身前,将手中滚烫的汤药尽数泼洒在了他的身上。
“不识好歹的东西!小姐好心救你,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
褐色的汤药化作狰狞的红痕,在他的胸膛上肆意纵横。
可他仿佛毫无知觉,兴许已是疼痛得麻木。却也并不像初见时那般凶相毕露,摆出一副吃人的架势。
只是紧盯着她腕上的咬痕,眼神错愕。
“浣玉,我没事,他没有伤我。”
“可是小姐,他之前把你的手腕都给咬成那样……”
“……”
手腕上那道未干的血痕,刺眼狰狞,逼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重逢时那双写满仇恨,与怨愤的眼睛。
灌注在这咬痕里的,究竟是三年来积攒下的多少晦暗与苦涩。
她不敢细想。
毕竟,是她先抛弃他的。
但是现在,他眼里只有无尽的困惑与迷茫。甚至于,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与无助。
全然没有了那血染一般的猩红。
前前后后,判若两人。
“他如今清醒着,按从前的性子,应该不会轻易伤人。前面那样……定是有什么苦衷。”
“可无论是什么苦衷,留他在身边终究是个隐患啊,保不准……”
保不准哪天又突然发起疯来,那可怎么办?
云笙从浣玉紧咬的双唇中,读出了后面那半句话。她回眸轻瞄了一眼草窝里呆若木鸡的少年,又低头看向地上,破碎得不成形状的糖糕。
破镜难重圆,她不是不明白。
但,就算是为了报答曾经的救命之恩,她也得试一试。
“再给我点时间,如果他还是不喜欢这里,我会放他走的。”
……
此后的日子里,尽管安云笙每天想方设法地要跟这小狼崽子拉近距离,却总是逮不到什么机会。
一来是男女授受不亲。
二来是小狼崽子总是离得她远远的,不肯她靠近一分。对其他人,倒是一副无所无谓来者不拒的态度。
反正来了就咬。
三来是浣玉鱼莲将她看得太紧,生怕她们这不记疼的小姐儿,又去白白招惹来一身的伤。
然而她俩也实在嫌弃这头脏兮兮又总是冲着她们龇牙咧嘴的狼崽子。给他喂饭时,稍有不慎,便会落得满手的牙印。所以最终,照顾他的重任 ,还是落在了阿柳的身上。
可惜阿柳的养狼之道也实在粗暴,为了防止他瞎抓瞎跑瞎咬人碍事,总是先将他捆作一团,后给他洗澡上药。
云笙有时候看得心疼,偶尔想劝他温柔些时,又看见阿柳被咬得满手的伤痕,一时也不知道更心疼谁,只好乖乖闭嘴。
但他们的那些咬痕,都不及她手腕上那一道深。
她唯一能做的,好像只有在他逃跑晕倒又被抓回来时,靠着小草窝旁,静静看着昏迷不醒的他。
不会动的他,不会逃的他。
“手脚都被打得快断了还能爬那么远,这小子还真是……”
浣玉一脸不情不愿,重新整理起那乱糟糟的小草窝。一转头,便瞥见他指甲里沤满的血泥。
“风中的野草一般。”
处在昏迷中的少年躺在草窝里仍旧不安生,眉头紧锁,渗着密密的汗珠。原本俊俏的五官也不知怎的皱成一团,配合着那一脸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像是在做噩梦。
又好像,在拼命压制着什么。
“他这样是不是……又要发疯啊?”
鱼莲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自觉捏起浣玉的衣角。
云笙正欲上前察看,却被浣玉连忙请出了帐外,鱼莲也匆匆跟了上去。只留阿柳一个人提着剑,斜眼盯着地上的危险分子。
“小姐,冷他一会儿,他自然也就静了。先别管他,我们玩我们的。”
“……好吧。”
话虽如此,但过了一会儿,云笙还是将身边的人,连同帐中的那个一并找理由支走。随后又悄悄走近那昏睡着的人,掏出手帕,温柔地拭去他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
“别怕,别怕……”
“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抛下你……”
似乎他在睡梦中听到了这些话,原本急促的呼吸声,也渐渐平复下来。
云笙看着他的眉目一寸寸舒展开,好不容易按耐住的那一丝不该有的期盼,又如雨后春笋般,悄悄在心底萌芽。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捧住他的半边脸颊。
温热的鼻息摩挲着她的指尖,有些痒。
又忍不住去抚摸他脸上的疤痕。不知是不是触碰带来了些许痛楚,只见那人细长的眼睫,禁不住微微颤抖着。
分外乖巧,却又看得人分外心疼。
顺着伤疤向下,他脖间那道被狗链勒得青紫的血印相当惹眼。忽然之间,她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便转身从背后的小包袱里掏出了一枚白玉样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给他系在脖子上。
从前他舍命留给她的东西,如今,总算物归原主。
他醒来时一看见它,会不会…就能想起她来?
要是能想起她来,会不会…就没有那么疏离冷淡了……
云笙在心间默默盘算着,一边侧过身,为他重新点一盏安神的熏香。
回过头,却发现原本安睡着的人儿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急忙跑出帐外去寻,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一个四肢几乎尽断的人,竟能在她回头的短短一瞬,化作夕阳下一个模糊的光点,朝着草原深处飞奔而去。
她迅速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向着他离去的背影蓄势待发——
却在握紧缰绳的那一刻,蓦地松开了手。
只是默默地伫立在原地,远远望着他越来越渺茫的身影,同大地上最后一抹残阳一并,消失在了无尽的夜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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