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黎记事簿

　　第二日，夏言晨起后便同陆璋去书院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夏言坐在车上，身体随着车子一晃一晃的，面前的小几上还放着一碟红茶桃酥，桃酥是府里厨子新研究出来的吃食，较传统的做法里加了上好的祁门红茶茶粉，味道清甜中带着一抹茶香，吃起来却无半点茶叶的苦涩，一口咬下去满嘴的红茶香气，唇齿留香。夏言此刻却无瑕细品这等美味，他正对着夫子留下的文章发愁呢。放假前夫子留了篇《典论·论文》，说要收假后检查他们背诵，陆璋是个好学生，早早地便将文章背熟了。夏言可没那么自觉，对于夫子留得作业，那是能拖则拖，每次都拖到不得不做才开始临时抱佛脚，然后在夫子检查的时候糊弄过去就不管了。陆璋看他背得辛苦，也不多言，只是时不时替他添盏茶，喂他吃两口桃酥。夏言一贯爱赖床，他俩早上出门又早，夏言都没来得及没吃些什么，陆璋只能趁着路上这段时间让他吃一点儿。
　　夏言一开始还喜不自胜，毕竟他对陆璋的心思实在说不上清白，但是他这会儿急着背书，享受了一会儿陆璋的投喂服务就不耐烦了，推推陆璋的手臂示意他不要打扰自己。
　　就在夏言叽叽咕咕的背书声中，他们到了书院。书院中已经有不少学子了，不过大多数神色都比较紧张，毕竟，夫子的戒尺不少人都体验过了。等二人坐下时，一时间除了诵读声，竟听不见别的声音了，大家都紧张地等待夫子的到来。
　　陆璋和夏言的书案在东南角，屋门离他俩的书案不远，平日里这地方总是吵吵嚷嚷的，今天夫子要抽查，他俩书案旁也安静不少，连一向同夏言臭味相投的宋子厚都不来找夏言聊天了。宋子厚是户部侍郎家的嫡次子，上面有兄长撑着家族基业，他就懈怠了不少，只一味享受大好人生去了，今儿去斗蛐蛐明儿去听小曲儿，整天同家里爹娘和夫子斗智斗勇，还美名其曰他父兄忙，母亲又要管着家里铺子庄子，他要是不多享受一点儿，他父母兄长就白忙活了。不过宋家家风甚严，宋子厚也不敢做出格的事情，只是在茶楼碰上卖艺唱曲儿的，会点上一曲。他出手大方，人也不似其他贵族子弟跋扈，所以在坊间名声出奇地不错。宋父给宋子厚起这个名字本意是想着儿子就算不能同柳河东一样文传千古，有几分先人的悟性也是好的。可惜，宋子厚全身上下，只有身形能称得上“子厚”了。
　　不多时，夫子进来了。他约莫五十岁，精神矍铄，穿着一身月白素罗单袍，外罩素纱对襟氅衣，头戴xx，脚蹬xx，腰间配着xx，拇指上还带着一枚墨玉云纹扳指，端的是温润儒雅。这夫子原姓陈，后任太子太傅，因辅佐今上登基有功，加之助当时还年幼的今上谋得太平盛世，一路上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今上感念其一片忠君爱国之心，特此国姓魏。后魏夫子年事已高，就上书告老还乡。今上不忍魏夫子一路跋山涉水归家，便特赐恩典，允魏夫子将一家老小接至京中颐养天年，享儿女绕膝之福可魏夫子忙碌一生，哪里是能清闲得下来的人呢，便开了这间观复书院。魏夫子名声在外，书院又有今上御赐匾额，京中权贵子弟纷纷前来求学。
　　魏夫子双手负在时候，神色严肃，随手边点了一名坐在床边的学子来背诵自…至…段。那被点到的学生如临大敌，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他一边背一边打量着夫子的脸色，见夫子眉头越皱越紧，就愈发害怕了，嘴上也更磕巴。魏夫子虽然为人和善可亲，生活上对待学子们也颇为照顾，但对于他们的学业，要求却是极为严苛的。此刻听到学生背得如此不成样子，脸黑得不成样子，却仍压着火气，只叫那学子课下将文章抄写十遍。后来又点了几名学生，可能后面的学生害怕受罚，背得都还不错。夏言和宋子厚也勉强混了过去，陆璋自不必说，不仅都会背，还字字详述，文义皆通。魏夫子很是满意，大发慈悲地放过了这群吓得跟鹌鹑一样的学生。
　　“好了，前日我们讲完了论文篇。今日，我们来讲论方术……”魏夫子拿起身旁学生的讲义，便开始了今天的授课。
　　咚…咚…咚…，放课的钟声响彻书院，魏夫子讲完最后一点内容，又留了课业后就离开了。夏言塌下停了一上午的腰，趴在书案上：
　　“终于放课了，坐了一上午，腰都僵了。夫子还时不时到我这边转两趟，我想偷个懒都不行。”
　　“你又不是真的学不会，夫子自然盯你盯的得紧。你多花一分心思在学业上，他就不会盯你了。”陆璋笑着，替夏言收拾起书案来。夏言直起身来，也跟着一块儿收拾。不多时二人便收拾好了，起身往外走。
　　毕竟听了一上午的书，绕是陆璋，此刻也觉得饥肠辘辘的，更别提早上没怎么吃的夏言了。他们中午就在书院歇晌，有府里的下人送吃食过来。书院为了清静，建得偏僻，虽然有内部的饭堂，但菜色只能说普通，四周铺面又不多，味道也只能勉强夸一句尚可，陆璋和夏言毕竟也是从小宠到大的富家公子哥，吃了两次便还是让家里送饭食过来了。
　　二人快步向书院外走去，正要跨过山门，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呼喊：“陆兄，夏兄，等等我。”夏言停下转身一看，正是宋子厚。宋子厚本就胖，跑起来一颠一颠的颇具喜感。
　　宋子厚跑到夏言跟前，直喘粗气：“刚才看你俩收拾东西，本想收拾好了再叫你们，谁知道一错眼你俩已经出来了。”
　　“我俩看没什么人了，还想着出来寻你呢。”夏言将帕子递给宋子厚，示意他擦擦汗。
　　夏言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是呀，所以给你的是陆璋的帕子。”陆璋脸黑了一瞬，下意识朝自己怀中摸去，果然没摸到帕子，“你何时拿走的？”
　　“就你给我收拾书案那会儿啊，我的帕子忘带了，借你的用用。”夏言毫不在意地说道。
　　宋子厚抬眼看看陆璋，又看看夏言，诺诺不敢言，擦汗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了。陆璋不爱与人接触，有洁癖，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只是陆璋的洁癖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刚才给夏言收拾完书案后擦了整整三遍手！！！
　　现下宋子厚拿着帕子是继续擦也不是，归还也不是。他是有点怕陆璋的。与家世无关，陆璋人长得好，学问也强，平日里除了夏言也不爱与人接触。虽然平日里问他学问上的事他向来知无不言，但陆璋身上就是有一股冷淡的气质，让人不敢造次，他与书院里的其他学子关系也只能说不远不近了。夏言在时还能与他们攀谈几句，夏言不在的时候就在一旁做自己的事。宋子厚仗着脸皮厚，与陆璋的关系也只是比其他人略近上那么一丁点儿，远没有同夏言那么要好。
　　陆璋见宋子厚一脸吓到了的神情，也没有多说什么，“算了，不是什么大事，你擦完汗交给我家来送饭食的小厮就好，就在我家的马车旁边。”
　　宋子厚连连点头，见陆璋没有生气的意思，便放下心来，搂着夏言哥俩好似的往饭堂走去，饭堂一楼就是打饭就餐的地方了。观复书院名声在外，有不少外地学子过来求学，所以也是有一些学子住在书院内的，二楼则是留给不吃饭堂，家里送饭的学子的，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让人看见自家小辈在马车上或者干脆露天吃饭，实在是说不出去，就给书院捐了不少珍稀古迹，请求魏夫子辟出一块地方来。
　　夏言三人上了二楼，三家的小厮已经将饭都摆好了，宋子厚自与夏言熟悉过后，三人基本都一起吃，所以宋府和夏家还有陆家的小厮已经形成了非一般的默契，一人占位，两个人拎食盒，回回能抢个清静靠窗的好位子。
　　三人都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吃一边聊天，“哎呀，魏夫子真实越来越严了，还好我天资聪颖，今天糊弄过去了。”夏言一边说一边夹走了陆璋剔好刺的鱼肉，鱼是夏家厨子做的蒜爆鱼，蒸熟的鲤鱼叫上蒜末花椒和干辣椒，再撒上秘制的调料，最后拿热油一泼就成了。做法虽简单，味道却极好，每次夏言和宋子厚都会因为最后一块鱼肉争夺不休，两双筷子在桌子上你来我往，还飞出去了一滴酱汁，还恰巧甩到了陆璋的衣服上。夏言和宋子厚迅速收了动作，二人谁也不敢说话，都默默埋头吃起了饭。
　　陆璋看向夏言，夏言冲他讨好地笑笑，眉眼弯弯，嘴边还有一粒饭粒，看着憨憨的。陆璋拿出帕子把衣服擦干净了，又把仅剩的一块鱼肉夹起来吃掉了。夏言盯着陆璋将最后一块鱼肉送进嘴里，沮丧地低下头吃菜去了。要是夏言长了耳朵，现在估计已经耷拉下来了。宋子厚见夏言这样，也撑不住笑了，“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为了一口吃的，至于吗？”
　　夏言不服，“你要不在意你别跟我抢啊，现在装大尾巴狼了。你刚才要是不跟我抢，最后一块鱼肉就是我的了。”
　　“行啦行啦，”宋子厚并不在意夏言叭叭什么，心里明白夏言只是在折腾他罢了。夏言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可细腻了，还不愿意说软话，一副别扭性子，“我看你之前特别喜欢我的‘常胜将军’，我送给你了，算是小的给您赔罪，今天没让您吃尽兴。”
　　夏言听了有点高兴，又不好意思因为这一点儿小事儿就把宋子厚宝贝得不得了的蛐蛐要走，正犹豫不知道如何开口拒接。
　　“行了，你别搁那儿高兴又偏要装不在意了，反正我爹不许我玩儿，给你我还能多玩儿一会儿。”
　　夏言也不再拒绝，“行，那回头咱俩一块玩儿。”
　　三人吃完饭就往书院走去，书院给他们准备了休息用的士舍，两人一间，房间不大，布置也简单，但暂做休息也绰绰有余了。士舍里还有不少学子在聊天，也有部分好学的再讨论魏夫子上午讲的文章。夏言一上午提心吊胆的，这会儿松泛下来困意就涌上头了，在屋里走了两圈做消食后就睡了。宋子厚并不与他们住在一起，已经回自己的房间了。陆璋自己写了几幅大字之后也和衣躺下了。
　　院中声音渐寂，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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