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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花（下）
宋琪一路走回自家院子，第一眼就看见落地窗外伸出的雨达上有一块钢化玻璃碎了。
是我早上出门前就碎了，还是我走后才碎的？她努力回忆，可脑海里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她走到雨达下抬头细看，没发现有什么东西是从楼上掉下来的，只有头顶上那块裂成无数个亮晶晶小碎片的钢化玻璃，像一块特别复杂的拼图，满满当当地挤在黑色的方形框架里。
“你看什么呢？”季伟峰推开落地窗旁的玻璃门问。
宋琪解开汤米身上的遛狗绳，放它跑进屋去，伸手向上一指：“你看，楼上不知道掉下什么来了，把咱家雨达上的玻璃又敲碎了一块。”
“掉下来什么了呢？”季伟峰也出来看，但没看出任何端倪。
两个人只好走回屋里。
大年三十早上就有一块玻璃碎了，宋琪心里觉得有些晦气。她把花束随手戳在鞋柜旁，对季伟峰说：“伟峰啊，要不你上楼去问问看，是谁家不小心掉东西了？”
“我连掉下来的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怎么去问呀？”季伟峰不情愿地撇撇嘴，“再说了，这大过年的，就算真掉什么了，谁家会承认啊？”
宋琪见季伟峰不肯去，一边坐下换鞋，一边抱怨道：“这都是砸碎的第三块玻璃了。住楼下就这点不好——总受楼上的气。不如当初听我的话买别墅了。”
季伟峰就争辩道：“咱家又不做什么生意，就你我两个领退休金的老头老太太，买那么大的房子有什么用啊？再说了，家里三四百平米，外加一个大院子，你一个人收拾得过来吗？”
“大哥，你别墅都买了，自然得雇保姆和园丁啊。”宋琪说。
“又雇保姆，又雇园丁，那你天天在家里闲着干啥？”季伟峰不高兴地反问。
宋琪正想反驳几句“我怎么就不能闲着”之类的话，老季卧室的门忽然开了。
季伟峰立刻停止与宋琪斗嘴，几步走到父亲跟前，陪笑问道：“爸，您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不早了，不早了。”老季拄着不锈钢四脚拐杖，颤颤巍巍地边走边说，“大峰啊，大峰，我想吃几块炖得烂烂的牛肉。”
“好，好，”季伟峰立刻扭头问宋琪，“哎，家里有牛肉吗？”
宋琪心里正不高兴，直通通地答道：“牛肉有，但没有炖好的。”
“那你还磨蹭什么，赶紧去把肉给咱爸炖上啊。”季伟峰催促道。
宋琪摊摊手，说：“现在就开始炖，怎么也得再过三个小时才能吃上。”
“用高压锅，不就快了吗？”
“家里没有高压锅，原来那个留在上海的房子里了，没带回来。”
“实在不行点个外卖吧，牛一碗他们家的就不错。”季伟峰建议道。
“行，我这就点。”宋琪就低头摆弄手机。
老季听了，在一旁嚷道：“大峰啊，大峰，我不吃外卖——不干净，还贵，费钱。”
宋琪扔下手机，抬头对老季说：“咱就算想点，也点不了了。今天是大年三十，牛一碗不营业。您要是想吃牛肉，冰箱里有我前天新包好、速冻起来的牛肉洋葱馅饺子，我这就去给您做上？”
“我不吃，天天给我吃饺子，我早就吃腻了。”老季大声抱怨道。
“那您想吃点儿什么？我这就给您做去。”宋琪说。
老季歪着头想了半晌，最后说道：“我还是吃饺子吧。”
“那您要蒸，还是要煮？”宋琪问，“煮的软和，蒸的香。”
老季又歪着头想了半晌，才说：“煮吧，我牙不好，蒸的咬不动。”
宋琪就先去厨房烧上大半锅水，然后才到楼下的衣帽间里脱换衣裳。她刚把脱下的皮衣用防蛀袋套好，季伟峰就跟着下楼来了。
宋琪不想再争执，主动笑道：“伟峰啊，等会我去给你爸下饺子，也顺便给你带几个当早饭吃，好吧？”
“今天夜里守岁还要吃饺子呢，我早上随便喝一口小米粥就行了。”季伟峰说。
“噢，那好吧，我先给你爸煮饺子，然后就给你熬粥。”宋琪说。
宋琪在一排衣架间犹豫了一下，想到过一会儿季家的兄弟姐妹都要来陪老季过年，自己不好穿着家居服见客，就挑出一条半旧的牛仔裤，配一件宽松的卫衣穿上，见季伟峰站在她身后，一脸有话要说的神态，刚想开口问，却听他主动说道：“宋琪呀，像炖牛肉这种咱爸爱吃的菜，以后家里常备着点儿。”
宋琪张了张嘴，想说“那你爸还不得说我天天给他吃剩菜”，但终究忍住了没说，努力拼凑出一脸笑容，说道：“好的呀，我才想起来，家里还有现成的佛跳墙呢，是我昨天买的成品菜，很香很烂糊的，用微波炉转一下就能吃。我本来打算今天年夜饭上给大伙儿尝尝，等会儿先挖出一小碗来给你爸吃，你也跟着吃点儿不？”
“我要再跟着吃，晚上还哪能够一盘菜？我就喝小米粥吧，再吃个煮鸡蛋，配一小碟咸菜就行了。”
夫妻俩一前一后回到楼上。
煤气灶上的水已经滚开了，宋琪麻利地给老季煮饺子，热佛跳墙，答对老季吃上饭，再给季伟峰煮粥、煮蛋、拌小菜。
老季只吃了四个半饺子，喝了一口佛跳墙的汤汁，就说吃饱了，拄着四脚拐杖回屋倒下，开了电视机听戏。
季伟峰就着小菜喝了半碗粥，吃了一个蛋清，才想起问宋琪：“你吃早饭了吗？”
宋琪正从冰箱里往外拿做年夜饭用的冻肉和蔬菜，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你们爷儿俩吃好就行了，不用管我。”
季伟峰讪笑道：“我这不是关心你嘛，你要是还没吃，这儿剩了这么多，你就趁热来吃一口，也省得费事再做了。”
宋琪向餐桌上看了一眼，说：“行，等我先把晚上包饺子用的肉馅拿出来化上，再给汤米倒点儿狗粮，然后就吃饭。”
季伟峰没再吱声，起身洗了手，下楼梯到楼下的书房里玩电脑游戏去了。
宋琪等了一会儿，料想季伟峰已经玩得渐入佳境，就把餐桌上的残汤剩饭一股脑儿都倒进煮饺子的锅里，然后连同那半锅煮饺子汤一起，哗啦一声倒进洗手间的马桶，放水冲掉了。
她回到厨房刷了锅，洗净餐具，给汤米添了狗粮和水，又给它新开了一个肉罐头，看它吃得香甜，自己也觉得饿了，就从冰箱里拿出一小盒酸奶，插上吸管，坐在椅子里慢慢吸。
“哎，你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吃饭要细嚼慢咽才不伤肠胃。”季伟峰不知何时从楼下上来了，倚着楼梯扶手对她说，“还有，你刚吃完热饭就喝凉酸奶也不好，小心肚子疼。”
宋琪懒得解释，只笑笑，说：“没事儿，这酸奶我早就拿出来了，不怎么凉。你上来干什么？”
“啊，我姐刚才来电话说，菜市场里卖饺子皮儿的那家今天没出摊儿，让你把晚上包饺子的面先和出来。她说，让你多和点儿面，过年包饺子剩面不要紧，万一馅儿剩下了，来年就会过得乱七八糟的。”
“行，知道了。”宋琪点头答应，季伟峰就又返回书房打游戏去了。
宋琪喝完酸奶，把空盒子扔进墙角的垃圾桶，找个指甲刀剪短指甲，洗净手，打开一袋五斤重的饺子粉，倒进一只大面盆里。
“汤米，我要和面啦。汤米——？”
不知什么原因，汤米从小就喜欢吃生面，宋琪每次和面的时候都会给它留出一小团，看着它边玩边吃。
汤米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巴嗒巴嗒地跑过来，玄关处却传来窸窸窣窣的撕扯声。宋琪走过去一看，只见汤米正在鞋柜旁，使劲儿咬住她回来时随手戳在那里的那束百合花，弓着腰往客厅里拖。
哎呀，我怎么把插花的事忘光了，宋琪在心里责备自己。
“汤米，你别把花咬坏了，”她跑过去把花束放到鞋柜上，拍拍汤米的头，“走，咱们到储藏室去找个花瓶，把花插起来。”汤米就很听话地跟着她，一颠一颠地跑下楼梯。
书房的门半开着，露出季伟峰的侧影，只见他戴着游戏头盔，煞有介事地挥动着两只手环，完全没注意到宋琪和汤米下楼。
储藏室是用楼梯间改成的，靠门的一角叠放着三只特大行李箱。宋琪费力地拖出中间一只，打开箱盖，从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下面小心地抽出一只一尺多高的青花瓷瓶。
“漂亮吧？”她把花瓶举给汤米看。
汤米估计没听懂她的话，但还是很配合地凑上前去，用鼻子闻了闻花瓶。
这只花瓶是倒腾古董的老金当年送给她的，说是明代的东西，至少值七八十万元。但宋琪后来缺钱的时候曾经到拍卖行问过，人家说是现代的高仿品，最多也就值四五千块。彼时她早已和老金分手了，所以至今也没弄明白，老金到底是故意骗她，还是他自己真看走了眼。
不过，这只花瓶，她真的挺喜欢。
她捧着花瓶仔细端详，想象着那束百合花插瓶后的美丽模样，半晌，才有些遗憾地把花瓶重新放回箱子里，摸着汤米的头，低声说：“待会儿家里要来很多人呢，还有两个挺小的孩子，乱哄哄的，别把咱们的漂亮花瓶弄坏了。”
她把三只箱子重新摞好，转向放多余瓷器的柜子，从中找出一只自己不喜欢的大肚细颈磨砂玻璃花瓶，一手掐着花瓶的细脖儿，一手拍拍正探头到柜子里闻来嗅去的汤米，说：“走啦，汤米，咱们就用这个把花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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