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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邱丽娜（上）
9月11日这天很晴朗，虽然一个月前就入了秋，但天气依然有些闷热。
中午，墙上电子钟的时针和分针刚在12点处并拢，店长小黄就从柜台里拿出自己的手袋，对邱丽娜笑道：“邱姐，我和菁菁出去吃午饭了。”
邱丽娜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营业员菁菁新入职不久，兴高采烈地向她挥手：“拜拜，老板，我们过一会儿就回来。”
“不急，你俩一点钟之前回来就行。”邱丽娜应道，看着菁菁挽了小黄的手，笑嘻嘻地走出店门，向左一转，不见了。
她独自坐在半环形柜台后的小转椅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店里的几位顾客，习惯性地揣度着他们的着装品位。
柜台有点儿高，几乎与她的下巴齐平，柜台里一层一层的搁板上分门别类地摆满了发夹、领结、胸针、腰链等等小配饰，被水晶射灯映照得亮闪闪的，五光十色，几乎耀花了她的双眼。
店面的玻璃橱窗里立着四个塑胶模特，身上穿着店里最畅销的衣服。店内的架子和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很时尚，大多也很便宜，穿一季就淘汰也不心疼，很适合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扮靓，也适合三四十岁的女人扮嫩。
邱丽娜是这家小小服饰店的老板，她雇了一个店长和一名固定员工，旺季也招聘一两个大学生周末做兼职。她每个月有三五天外出补货，其余的日子每天来店里一趟，盘点一下店内的存货，核对一下营业收入，有时候也替员工顶一会儿岗，让她们有时间出去吃个饭，就像现在这样。
这家店是她父亲出资帮她开的。老邱是邱氏建筑工程公司的创始人和董事长，盖楼为生，盈利的时候能赚得盆满钵满，亏损的时候也能赔得倾家荡产。邱丽娜多年来一直看着父亲在生意场上不断跌宕起伏，身边的女人不断推陈出新，两个异母弟弟不断明争暗斗。但她只是个看客，被父亲和两任继母完全排除在家事和生意之外，独守着时尚一条街上这家小店安静度日。
这家小店的房产是她出嫁前父亲出资给她买下的婚前财产。二十多年来，她出租过店面，卖过化妆品，开过美容院，办过婚纱影楼，近几年才改做服装生意。
她从不向父亲伸手多要什么，因为父亲的三个子女中只有她是女儿，而且只有她的母亲去世了。人走茶凉，她一向都懂，但她偶尔也免不了向三五知己抱怨一二。每次大家听了，都众口一词地抨击她父亲太偏心，重男轻女，只有前不久和罗林约会的时候，罗林心平气和地劝她说：“你爸的建筑公司是个寡头企业，收益虽然高，但风险也很大；你的服装店属于垄断竞争企业，虽说规模小，赚不到多少利润，但养活自己应该没问题。”
“你怎么忽然懂得这些了？”邱丽娜好奇地问。
“我老婆明年晋副高，需要出一本书，时间紧任务重，非让我帮她写几章，我迫不得已，只好自学成才了。”罗林调侃道。
“噢，这样啊。”邱丽娜一笑，不再言语。她知道罗林的老婆方媛在职业技术学院当老师，但她没想到老师著书立说也需要找人代劳，而且找的还是自家老公，一个完全的门外汉。
罗林和邱丽娜在高中时轰轰烈烈地早恋，几经周折却未修成正果，只得做了好朋友，后来又成了情人。
细说起来，他俩的早恋源于高一上学期班里的一支乐队。
邱丽娜天生一副好歌喉，小时候还学过古筝，自然成了乐队的台柱子。乐队利用学校每天午休那一个小时在音乐教室里排练，准备参加全校的新年文艺汇演，文娱委员兼乐队队长刘心怡别出心裁，自己创作了一首古筝笛子协奏曲，选定由邱丽娜弹古筝并演唱，张雪松吹笛子伴奏，向全班同学征集歌词，在收到的十多首歌词中，最后选定了罗林填的一首《凤栖梧忆往昔》——
执手相看人如旧，难料离合，空余黄花瘦。满目苍凉宜纵酒，愁肠百结难浇透。
杨柳依依空左右，对酒当歌，莫把悲音奏。人生几何聚复散，此身还是卿卿否？
也许是由于曲和词都太凄切了，这个节目虽然新颖别致，却与新年的气氛完全不符，最终只拿了二等奖。然而，邱丽娜却因为演唱这首歌而彻底迷恋上了罗林，在新年文艺汇演之后主动向他表白，罗林也欢欢喜喜地接受了。
多年后回想起来，邱丽娜才渐渐意识到，当年自己与罗林那场轰轰烈烈的恋情绝不只因为那首词打动了她青春的心，更多的是她年少时在单亲家庭中长期被忽视所积累下来的那些艰难与哀怨终于有了一个渲泄的出口。
读高中时，邱丽娜每天上学路过一片长满矮树的小山坡，虽然坡上景致甚美，但她从不敢孤身一人从树木中穿过，每次都在山脚绕路。
自从她向罗林表白之后，罗林每天早上都在她家附近等她一起上学。两个人拉着手在小树林中慢慢穿行，邱丽娜一路轻声唱着歌，只唱给罗林一个人听。罗林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样子很认真，却从不跟着唱。后来邱丽娜才发现，罗林有点儿五音不全，每唱歌必跑调，领都领不回来。两个人当然少不了在途中停下来抱一抱，吻几下，但早上真没有多少时间，上学迟到会被老师打电话告诉家长，他俩的学习成绩一直都不好，实在不愿意再为迟到的事多挨骂了。
高考就像一场混战，可惜他俩都没有多少战斗力，只能且战且退，很快就败下阵来。成绩公布后，他俩的分数都只够上专科，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余地，于是只好随波逐流。最终，邱丽娜学计算机，罗林学制药，不在同一所学校，但都没有离开家乡，他的学校在城南，她的在城东。
早恋经过了高考的洗礼，通常都会变成可以昭告天下的正常恋情。可惜，罗林和邱丽娜却没有那么顺利。
首先站出来反对的是罗林的母亲。
“那个邱丽娜有后妈，还有两个同父异母弟弟，她是家里最没有地位的孩子，整个一灰姑娘，除非遇到王子，否则一辈子也翻不了身。”母亲像训导小毛娃一样训导十九岁的罗林。
罗林的母亲是医生，父亲是工程师，家道虽然很殷实，但显然与王子还相去甚远。罗林知道母亲不是故意针对他，母亲一向最宠爱他，生怕他吃亏受苦。而且，母亲在家里对父亲罗树和姐姐罗兰说话时也多用这样刻薄的语气。
罗林不想得罪母亲，于是，他从不带邱丽娜回家。
邱丽娜对此从不抱怨，因为她知道正是靠着母亲的溺爱，罗林才有充足的经济来源。他不可能为了她而舍弃这些钱，更何况，罗林在她家里也受到了同等待遇。
老邱对罗林的学校和专业很不满意，认为他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并且他的父母都是工薪阶层，家境非常一般。
邱丽娜无奈，只好抛出仅剩的一张大牌，说罗林本人很优秀，自己写的诗词都极好，说完一看父亲的表情，立刻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那算什么本事？”老邱像一只斗牛犬一样，瞬间燃起了斗志，“写诗词？别说在现代，就是在古代也吃不开！”他伸出一只血色充足的大巴掌，扳着短粗的指头数开了，“你看哈，李白是穷死的，杜甫是穷死的……”他本想再多举几个例子，无奈多年不读书，一时也想不起更多，只得干瞪着剩下的三根手指，但至少让邱丽娜明白了他的看法。
邱丽娜不敢得罪父亲，于是，她从不带罗林回家。
罗林对此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说来日方长，以后再说，照常与邱丽娜约会。
刚见光的恋情瞬间又转入了地下，就像一个潜水的人，只冒出头来换了一口气，转眼就又沉下去了。
对于这样的局面，他俩起初并不怎么烦恼，只想着大不了还像高中时那样呗，但很快都发现，情况其实与上高中时不一样了，比那里要艰难得多。
高中时学校虽然不提倡早恋，但两个人至少每天都能见面，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周围也都是共同认识的老师和同学，只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想说话也随时都能说。
上了大学之后，两所学校离得很远，管得又很严，旷课和缺寝都会被班委记录在案，秋后算账。两个人通常一个星期才能见上一面，平时只能用微信聊天。更糟糕的是，两个人的生活圈子不一样了，渐渐不再像从前那样有话说，约会时经常默默地待在一起，像一对老夫老妻，连架都懒得吵。
很多个分离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大二那年冬天，邱丽娜与在邻校读研的一个韩国留学生恋爱了，接下来的寒假，她被邀请去韩国男朋友家中过春节。她没向罗林解释过什么，罗林也一直都保持着沉默，只是不再与她联络了。
一年后的圣诞节，他俩在高中同学聚会上再相见，那时邱丽娜已经与韩国男友分手半年有余。罗林还是老样子，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微胖，笑眯眯的。他和好朋友张雪松坐在一起，很随和地跟一众男女同学说说笑笑，一杯接一杯地灌啤酒，来者不拒。
聚会结束时，大家挤在饭店门口的圣诞树旁等出租车，邱丽娜恰好站在罗林身边，蓦地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熟悉气息，忍不住侧过脸笑道：“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吗？”
彼时罗林已经半醉了，微眯着双眼凝视了邱丽娜半晌，抬手看了看表，时针和分针正在向12点处并拢，就淡淡一笑，很绅士地说：“圣诞快乐。”
邱丽娜坐上出租车后，听见手机叮咚一响，看时却是罗林发过来的一条信息——“岁月苦短合复离，浮萍随波散还聚”。
从那天起，邱丽娜又成了罗林的女朋友。
转眼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罗林去一家医药公司的零售店站柜台卖抗生素。邱丽娜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被父亲安排与生意伙伴的儿子相亲。
男方比她大七岁，正值而立之年，意外地对她很中意，相处没多久就开始谈婚论嫁。邱丽娜的父亲自然是愿意的，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商业区给她买了一间门市房作嫁妆，于是，二十三岁的邱丽娜披上婚纱，嫁为人妇。
这段婚姻只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就以邱丽娜坚决要求离婚，不惜闹上法庭而告终。她离婚的理由很直接——对方是个家暴男。家暴的原因数不胜数——她不是处女，她生的不是儿子，她的继母不待见她，她的父亲不让她进邱氏企业做事……更多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原因。
离婚之后，邱丽娜带着六个月大的女儿净身出户。幸亏婚前作了财产公证，父亲送她的那间门市房好好的还在。女儿太小，她暂时没法外出做事，只能靠出租门市房的收入维持生活。
她在市内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住宅，一个人专心抚养女儿。偶有三五好友来探望她，其中也包括罗林。
自从邱丽娜结婚后，罗林又自动变成了她的普通朋友。
那时罗林就职的医药公司因经营不善已经破产，他正处于下岗状态，但已经有了固定的女朋友，就是职业技术学院刚入职不久的教师方媛，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不过，邱丽娜一直也没搞明白，有工作，有收入，人长得也不难看，只除了个子有点儿矮的方媛为什么肯嫁给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的罗林，即使他个子很高，长得很可爱。难道仅仅因为他擅长写诗填词吗？其实，她在内心深处很赞同她父亲当年的观点——这个特长根本不能赚钱花，当饭吃。
某一天，邱丽娜的女儿生病了，罗林和张雪松陪她带孩子去医院打吊瓶。
当时张雪松已经开店经营数码产品，在去医院的路上被叫回店里处理紧急业务去了，只余下罗林一个人陪她。医生和护士都以为罗林就是孩子爸爸，很自然地支使他去交费、取药、拿东拿西。罗林也很好脾气地逐一完成。邱丽娜抱着女儿，看着罗林忙前忙后，不由得暗自叹息——如果罗林真是孩子爸爸该有多好！然而，他俩从前就没有可能结婚，以后也再无可能了。可是，这么多年，蓦然回首，还是他对自己最好。
孩子打完针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路上正值晚高峰。邱丽娜抱着女儿站在路边，看罗林徒劳地挥着手拦出租车。女儿已经退了烧，在她的怀里睡熟了，她抱着孩子柔软的小身体，忽然心生感慨，叹息道：“这么多年，我虽然从来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但是我觉得自己一直都在漂泊。”
这句普普通通的话不知为何径直击中了罗林的心，以至于这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蹲在路边掩面痛哭，就像一个走丢了的孩子。
从那天起，邱丽娜成了罗林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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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