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朝汉书

　　建章二十二年·十月初八晴

　　随父皇至姑母府，廊下见表妹许氏捧茶而过，罗裙曳地，袖摆绣着并蒂莲。她伏地叩首时，我瞥见她耳后朱砂痣，如点梅梢。父皇笑问：“可愿与表妹共读《诗经》？”我掷书而起：“儿臣愿与表妹同生共死！”话出口时，见她指尖轻颤，茶盏中涟漪微漾，竟比太液池的春水更动人心。
　　姑母跪谢时，我注意到她腕间金镯与表妹裙上绣线同色。后来才知道，那是姑母特意为联姻所制，连“并蒂莲”纹样也是算卦先生所择。原来从第一眼起，便是一场算计。

　　建章二十四年·三月廿一 雨

　　父皇薨逝，我在灵前即位，十四岁的手掌被玉圭硌得生疼。许后穿着素白袆衣，跪我身侧，发间白檀香气混着雨水，竟让我想起东宫雪夜她递来的栗子糕。大将军宇文子兴扶我起身时，我看见许后睫毛上凝着水珠，像极了她初入东宫那夜，因怕黑而睁大的眼睛。
　　今夜宿椒房殿，她捧着《贞观政要》与我共读，声音轻颤：“陛下当以天下为重。”我握住她的手，触到掌心薄茧——那是替我抄经时磨出的。忽然想起父皇说过，“贤后需懂克制”，于是松开手，命人取来《盐铁论》。窗外雨打芭蕉，她的影子被烛火拉长，在竹简上晃成薄脆的蝶。

　　嘉彻二年·六月初五 阴

　　昨夜醉酒临幸许后，她十三岁的身子缩在锦被里，像只受惊的小鹿。今晨太医院说她有孕，我握着她的手反复摩挲，触到她无名指上的旧疤——那是替我整理书卷时被竹简割伤的。姑母送来阿胶时，我看见她眼底的算计，忽然想起宇文子兴密奏：“荣成大长公主势大，需防外戚干政。”
　　完颜美人有孕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椒房殿陪许后用粥。她舀汤的手顿了顿，碗沿磕在碟上发出轻响。我笑着赏赐美人二十万钱，却在袖中捏紧了许后送我的玉佩。原来帝王的欢喜，从来都要秤斤论两。

　　嘉彻三年·正月廿七雪

　　三皇子啼哭声响彻椒房殿，许后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我剪断脐带时，看见他眉间朱砂痣，竟与许后耳后那颗一般模样。姑母伏地谢恩，我忽然想起建章二十二年那杯茶，原来她早就算准了，要用祖孙三代的血，换许氏一门的荣光。
　　完颜贵人抱着早夭的大皇子请罪时，我盯着她身后的白答应，忽然想起许后宫里的老嬷嬷说过，“替身总比真身听话”。封白答应时，许后垂眸拨弄香炉，灰烬落在她袖口，像极了四公主夭折时，她鬓边的霜雪。

　　嘉彻七年·二月十□□

　　许后姐姐许卿柔入宫那日，我在椒房殿看见她晨起簪花。许后替她别上东珠步摇，镜面里两张相似的脸，让我想起东宫时她替妹妹赶跑抢糖糕的小厮。那晚宿在华贵嫔宫中，她身上的茉莉香浓烈似许后，却少了几分书卷气。原来有些替身，终究是画虎类犬。
　　六皇子夭折的消息传来时，华贵嫔正缠着我要赏西域琉璃盏。她指尖的丹蔻戳进我掌心：“陛下可要为臣妾做主。”我望着她腕间金镯，忽然想起姑母的话：“许家女需双珠并蒂，方能长久。”于是笑着应下，却在转身时握紧了腰间许后所绣的香囊。

　　嘉彻十三年·七月初七雷

　　柔贵妃举着巫蛊木偶时，我听见许后在承明殿外叩首的声响。她额角渗血，把木偶抱在怀里像抱着夭折的六皇子：“臣妾只是想让陛下多看臣妾一眼。”殿外雷声轰鸣，她的影子被闪电劈成两半，一半在光里跪成贤后，一半在暗处蜷成弃妇。
　　废后诏书下达那日，三皇子在宫门口跪了三个时辰，额角疤痕与初生时的朱砂痣重叠。我想起他周岁时抓周，攥着许后的发簪不肯松手。姑母献上千金赎罪时，我望着椒房殿的飞檐，忽然明白父皇为何总在太液池垂钓——有些鱼，一旦上钩，就再难放回水里。

　　嘉彻十八年·十月初十 雾

　　路过椒风殿时，看见许后在廊下晒书。她穿着褪色的青衫，鬓边已添华发，像极了建章二十四年守灵那日。小女儿诗翊隔着宫墙喊“母后”，她转身时，我看见她袖口补丁——那是三皇子穿旧的衣裳改的。
　　昨夜梦见她初入东宫，捧着《关雎》问我：“何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才懂，窈窕淑女是棋子，君子好逑是权衡。太液池的冰化了，我命人捞起当年的玉珏，上面刻的“永以为好”四字，已被水垢蚀得模糊不清。

　　嘉彻二十五年·腊月廿九 雪

　　许后薨讯传来时，我正在批阅奏疏。三皇子哭跪在承明殿，手里攥着她临终前写的“贤德”二字，墨迹未干，却洇着泪痕。姑母扶棺时忽然苍老十岁，我这才想起，她也曾是疼爱女儿的母亲，只是在“大长公主”的封号下，母亲二字早已碎成齑粉。
　　今夜宿在椒风殿，案头摆着她未绣完的香囊，针脚细密如她当年抄经的字迹。窗外梅花开了，恍惚看见十二岁的她捧茶而过，裙角并蒂莲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原来这么多年，我终究是负了那句“同生共死”，让她一个人在这宫里，死了无数回。

　　（注：据《承明殿起居注》载，帝晚年常临椒风殿，于许后旧物前久坐不语。太学生王充《论衡》引宫人言，帝曾于许后忌日独酌，碎玉珏于太液池，曰：“朕非薄情，乃帝王家无真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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