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之公冶长与山海经

　　宝玉因得了画眉传音入密，又得贾母吩咐，近来对府中鸟雀更为上心。成日家亲自照料它们食水不说，还照着鸣禽图鉴，练就一身学舌本领，整日对着那十几个鸟笼啁啾不绝。林黛玉见他每天一醒不过简单打扮几下，便急匆匆跑到游廊上，开始清嗓子练口型，而后嘴里吐出一大串啼鸣之音，虽不至于大珠小珠落玉盘，也不到呕哑嘲哳难为听，有时还嘟囔几句老庄、诗经、四书里的话，来回反复地念叨，还对着鸟雀点头称是，心里也觉得好玩，想不到这二哥哥这么喜欢逗鸟，好像能同它们说话似的。
　　今日又瞥见宝玉在那给鸟添食水，便悄悄走到他身后，听他在那咿咿呀呀的，浑然不知黄雀在后，便忍着笑上前，用团扇一拍他肩膀，笑道：“二哥哥近日越发有出息了，倒像是公冶长，能通百禽之语。” 宝玉唬了一跳，见是黛玉，方安下心来，忙笑道：“好妹妹，你可别哄我，我不过是，不过是同它们说说话，陪它们解闷罢了。” 黛玉奇道：“那鸟儿啼鸣，旁人只当是莺歌燕舞，为何你却能与它们交流，还能识得它们情绪？” 宝玉有些踌躇，只怕自己说了缘故，黛玉只觉得他犯癔症，便垂了头，只在那缠弄身上蝴蝶丝绦。黛玉见他默然不语，鼻尖还挂着汗珠，知他是害羞，又怕自己嫌他痴，一边拿着帕子替他擦汗，一边温声笑道：“二哥哥，你只管说，没人议论你的。” 宝玉这才讷讷开口，将幼时奇遇道出，欲知是何天缘，日后自有分晓。
　　这边黛玉听闻，只觉奇异非常，想那荣喜堂外游廊也有画眉，便问道：“常见你在那游廊上同人说笑，那画眉可与你言语不曾？” 宝玉听如此说，想到前些日，那画眉告诫他不可让黛玉伤心，不可摔玉的事，有些脸红，但又不大会扯谎，只得认命似的讲道：“妹妹来时，我……我一见到妹妹，就觉得亲切。可巧那时，有只画眉跟我说，说，说不能惹你伤心。我就记着这句话，当你说，你没有玉的时候，我，我……” 黛玉见他耳尖一齐透着红，神色颇有些不自在，满心里只想逗逗他，便说：“怎么了？莫不是嫌我，配不上那玉？又想到我一来，扰你清静，所以哭了？” 话音未落，宝玉就急得伸手握她的嘴，喊道：“怎会如此!我是，我是想连妹妹如此资质都没有玉，我这种俗人偏生有它，可见这玉连人之优劣都不识，不是个好东西，就，就想扔了它……但又怕这样，招的你哭，那我可就该死了……所以，所以就没扔……”
　　真心话一股脑倒出来后，宝玉也不敢看黛玉了，只转了身背手站着。黛玉听如此痴话，倒也和她的痴性，因她想着，这位哥哥要摔玉，虽是有些鲁莽，由头却是欣赏她，竟还带着些自轻自怜；又因怕她哭，就没摔了，只是自己流泪，比旁人真是多出几分新奇的体贴。黛玉回想母亲曾说，这位哥哥有一番奇论，称女儿都是水做的骨肉，男子都是须眉浊物，她虽觉得好笑，却也品出几分道理：因如海同贾敏闲聊时，时而调侃几句官场风云，黛玉虽不十分懂，却也听出，如海虽也常与此等乌帽猩袍者交际，心中却也有所不满，恶其钻营攀缘之劳碌，那官场多是男子，因此说是浊物也不为过。今听了宝玉坦白，是因为嫌自己是男儿身，不配这种稀罕物，倒觉得他可爱可叹，于是款款来至他身边，笑道：“金玉首饰，是身外之物，不足以论人之品质，且佛法言道，世法平等，你不用怕自己配不上，我也不因你有玉而高看你，可好？”
　　宝玉听了这话，正合他心意，又见黛玉语笑盈盈，心下羞赧怯意早去了八九分。正要打叠起千百句好妹妹来道谢，只见一个丫鬟来报：“老爷叫宝玉。” 宝玉好似当头打个焦雷，腿肚子发软，可在黛玉面前，也不好撒娇的，只得依依不舍同她道了别。黛玉见他面上喜色全无，好似惊弓之鸟，思及母亲曾说，舅舅训子之法，多为斥骂，想是宝玉极怕父亲，只得安慰道：“你好好应答，少说些顽话，舅舅自然不会生气的。”
　　宝玉垂头丧气挪到贾政书房，见他父亲面色如常，手里拿着书，正坐着喝茶，心想也许只是问他近来功课，而非责骂他淘气，又想到黛玉所言，自己本也渴望同父亲亲近，心中便鼓起三分胆气。贾政见他在面前站定，比往日倒生出几分潇洒气度，又见宝玉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往日看他是七分惧三分敬，今日倒多出几丝俏皮，心中有些欣喜，却也转瞬即逝，那素日嫌恶之情终究占了上风，板了脸骂道：“你个不长进的畜生，有那么点才思，偏都用到那起杂书上，终究是歪才，还天天在院子里混闹。那天我让你背的文章，你可背了？”
　　宝玉虽不喜读书，记性尚可，又怕贾政，因此那文章倒也通读了几遍。见贾政发问，便答：“回老爷，已背会了。” 贾政冷笑道：“无知的孽障，你倒大着胆子承认，先把那文章概要同我讲来。若是不通，你可仔细着。” 宝玉听他如此说，腿直打战，又怕贾政要打，只得竭力压住惊恐之情，慢慢说了自己见解。贾政见他神色虽有飘忽，言语略有磕绊，倒也说得条清理晰，论及君臣之道君子之礼，虽有些偏门字眼，也大差不差，心下怒火早去了大半，可还是冷着脸说道：“哼，也未见长。你整日价，尽做那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听人说，你倒还和鸟谈起话来，可见你不务正业，整日只爱胡闹。” 又看宝玉肩膀都哆嗦，小脸怯怯的，心中更烦，把他左手五指一握，从桌上拿了戒尺，朝手心结结实实招呼了几下，打完了训道：“过几天，我再问你的书。” 见宝玉右手扭着衣袍，左手早红肿起来，一碰衣裳就疼得皱眉，贾政有些不忍，却也更为烦躁，喝道：“作孽的畜生，还不快滚! ”
　　宝玉有些委屈，道声“是”，嘴一扁，那泪珠就要落下。头越发地低，腰越发地弯，正慢慢退着，泪水夺眶，不敢去擦，也不敢抽泣，又听得一个声音，十分耳熟，在他脑中说道：“别怕，你父亲也心疼你，只是要做出个严父的样子。你若恣意与他亲近，他倒不会生气呢。”
　　宝玉听了这话，心下不慌，却是又惊又喜，悄悄环顾书房四角，却见一只画眉立在那雕花窗棂，心道：不会是它说的吧，它如何知道老爷心思……可前些日子，就是画眉叫我，不能惹妹妹生气，结果妹妹果然没生气。今天它又来提点我，说的又是好话，不如信它一会罢。
　　他本是个娇性子，又觉得大家常在一处、热热闹闹才好，因此也长盼同贾政说笑。可贾政平日待他总是横眉竖眼，贬他为无能蠢物，挑不出他一个好，不是骂就是打，那戒尺比之贾政，倒与他有更多摩挲接触，宝玉纵有再多敬爱之心，也被畏惧之意遮掩过去了，见贾政如过鬼门关。现下犹自垂泪，忽听那声音安慰他，说老爷那吓人样是装的，还教他要主动地撒娇，宝玉自是喜不自胜，却也不敢显露，忙抹了泪，跑到贾政身旁，半蹲下来，只扯着贾政腰带上玉坠子，仰头说道：“老爷教训的固然是，只是我平日看书，看到有些字句，不解其意，想来问老爷，又怕老爷嫌我愚钝，只能说给那些鸟儿听，自己琢磨一俩个时辰。以为自己解对了，可还是不通，又惹得老爷生气。” 说到此处，眼圈又红起来。
　　贾政如何见过这阵势，见宝玉猛地蹲下，小脸一抬，泪痕未干，眸子益发水润，倒像蓉儿媳妇养得那西洋波斯猫，下意识就想抚弄，又听他所言恳切，虽为童稚之语，却也是一片赤诚，还捎带着一些委屈，心亦为之所动。他也常愿有儿女承欢膝下，享天伦之乐，可惜贾珠早逝，元春已入宫门，他自觉此生儿女缘浅，福祉绵薄，后虽得了宝玉，恐若极疼爱之，将来父子又因变故生疏，到时更为悲感，故极少亲自教习宝玉，府中出游、宴饮时，也不与宝玉亲近。加之其抓周偏偏紧握胭脂，又闻得宝玉狂言乱语，又常见他与姐妹丫鬟玩笑，对除四书外的杂学十分热衷，整日调脂弄粉、修花侍草，口里还总有些歪理，故而委实恨宝玉之性情，竟不在举业之道上下功夫。本已是决意硬起心肠，仿祖宗之法，对宝玉训诫为主，声色俱厉，不露濡慕之情，今日宝玉一扯腰带，只使出千分之一磨人的功力，贾政便有些招架不住了，且听得宝玉说，是怕他嫌弃才只能与鸟诉说那文中不解之处，心中顿生爱怜。然他面色如常，只是替宝玉理理发丝，缓缓说道：“既如此，明天卯时，你且在书房等我，我同你讲明那不解之处。”
　　见宝玉早褪了惧意，眼睛紧紧盯着他，不住点头，那泪渍早融在嘴角梨涡里，只是左手还是不敢沾衣料，无措地垂着，又道：“回去手上涂点药。若是偷懒耍滑，装病不读书，你可仔细着。” 宝玉忙应个“是”，仍将头靠在贾政膝上，口内只说：“宝玉喜欢爹爹书房里的檀香味，想天天来，可爹爹总不来看我，是不喜欢宝玉吗？” 说完只偏了头看贾政。
　　贾政从未听过这种话。先时贾珠元春年幼时，虽也与他亲厚，也不及宝玉天然的一种亲昵，先前怕的那样，他一说软话，便一股脑贴上来，连称谓也换得亲密些，语调也遗留着江南的甜腻，像一块新蒸的桂花糖糕，倒慰得贾政心中温暖，故而含笑说道；“爹爹也是喜欢你的，只是你有时太淘气，爹爹教导你，也是为了你能行正道。” 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宝玉额头，说：“快回去吧，省的老太太担心。”
　　宝玉从未亲眼见得贾政笑脸。因他素日偷听府中下人闲话，曾说他与珠哥儿竟不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珠哥儿是极聪慧好学，得二老爷厚望；他性情倒算好，长的也得人意，只是有个呆痴的病根，二老爷早嫌他不中用了。所以心中郁结，想到贾政早对他没指望了，故在他面前一味地浪荡驰纵。今见贾政竟愿意教他读书，心中一根紧弦终于松动，一时也有点失了分寸，一咬牙，将心中一桩大事托出；且本就认定，老爷这一称呼是生生嫌隙了父子关系，所以一时情急，嘴里也忘了礼法家规。本已做足挨骂的准备，谁承想竟从贾政口中刨出“喜欢你”三个字，宝玉有些恍惚，只觉额上多了一重温热，兼有些微粗糙，抬眼看去，见贾政须发已染上灰白，嘴角沁着笑，已有几道皱纹撕开皮肤，心有所动，也听不清贾政说了什么，只是嘻嘻笑着。贾政见他如此，想宝玉终究是小孩脾性，得了一点温言好语就卖乖，想硬着性子训斥几句，却是不能了，只得收敛笑意喝道：“还不快去! 我有公务要忙，你在这倒是碍事，疼你也白疼了!”
　　这边宝玉被吼了，嘴角也未放下。规规矩矩行了礼，便退出门外。见金钏彩云等守在门外，一脸担忧，笑道：“好姐姐们，且莫要担心了，老爷今天，还答应要教我读书呢。” 众人见如此说，自然惊喜，忙去回了王夫人。又见鸳鸯赶来，说老太太要见，宝玉忙去贾母处。欲知后事如何，及宝玉幼年有何奇遇，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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