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地

　　/ “我在努力，努力烫伤你，你却接住了我的火星。”

　　二零零八年的六月末。
　　小镇到处藏污纳垢，容不下什么鲜亮的东西。盘山虎倚着斜墙不断向上攀升，试图结成一张大网，捕捞渴求呼吸的灵魂。
　　雾气像滩坏水兜在头顶。绵长的雨季里，世界快要浸湿腐烂，成为灰色蘑菇的培养皿。
　　我躲在屋子里，是那朵畏光畏热的灰色蘑菇。
　　猝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站在门口的男人背着光，我尚无法看清他的脸，身后女人发出愤怒的叫喊。我被一把推倒在地，看见我妈冲上前去死死拽住男人的衣服，声音撕心裂肺：“那个女人死了吗？所以你又来找我了？”
　　男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我妈，又分出一半眼神低头看我，我讨厌他的表情，他不顾我妈的喊闹，说：“孩子需要一个家。”
　　当时我对家的概念尚未达到情感供给这种水平，尤其是和我妈生活的枯燥且晦暗的十一年，让我对其除了一座房子这一物理观念以外没有其他更广大深远的认知。

　　我本对我妈的撕心裂肺习以为常，但我还是从地上爬起，不顾脸上和身上的灰，拍拍手走了出去。
　　久雨作歇。绕过门口的树，我走到了房子的斜侧，才发现那个鲜有人涉足的角落有了一位不速之客。他穿着干净的衣服，正低头打量着几朵盛开的蔷薇。觉察我的靠近，他站起身，很有礼貌地朝我伸出手，他向我问好，说他叫徐观夏，说他是我的哥哥，还说我种的花很好看。
　　然而回应他笑脸的是我的一记冷脸，我看了他几秒，脑海里首先冒出的想法是，第一次见有人的眉眼会生得这么好。但这个想法只存在了几秒。我绕过他，提起脚边的小水壶给那丛植物浇水，背对着他说：“别靠近我的花，还有，我才没有什么哥哥。”
　　那天的争吵我不知道后续，来我家的两个陌生人到傍晚时走了。我拍拍屁股上的灰，回到房子里，一眼就看见颓坐在长椅上的女人，她看着我，我读不清她的眼神。
　　后来我听到了周围知情人的闲话，她们说那个男人十二年前靠一首情歌把我妈的魂勾了去。现在他女人死了，想起我们娘俩，这次的赌注是他的几句人人都能脱口而出的唱的比情歌还好听的承诺，不知道这次我妈会不会又被勾了魂去。

　　然而我妈没有遂那些看客的意，她把第三次来的男人关在了门外。夜里我醒来，看见她坐在我床头，一动不动，只是注视着我，见我睁眼，她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她问我：“你想去吗？”
　　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回望她，没有开口，只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想离开这里，但我又不想踏入未知的那里。
　　她把这样的问题甩给我，我读不出她的意图，也无法猜测出她想要哪种笃定的答案。
　　那个时候，人们在梦里盘算着明早的吃食，而我只想靠在爬满苔藓的绿墙角，思索什么时候才是世界末日。
　　我想她不会知晓我的意思，男人再次来时，她塞给我一张车票，恶狠狠地说：“跟他去吧，去享你该享的福。”
　　那次徐观夏没来，那个男人牵着我的手准备走，我妈突然按住我的肩膀，眼睛却盯着男人，视线好像要化成密密的针，将他穿透。她说：“滚了就别回来，长成什么样都不要长成你爸那个样。”
　　结果是我不会也不可能长成那个男人的样，我和我妈长得越来越像，更多继承她的眉眼。我也没有和那个男人一样的性取向，我喜欢上了徐观夏。
　　这份有悖世俗的喜欢我们藏的很好，以至于很多年后那个男人醉酒被车一头撞死，便没人会有撞破这个秘密的可能。

　　到了陌生的城市，我暂时睡到了徐观夏的卧室。彼时他读初三，学业繁忙住在学校，一周回来一次。
　　被接回来的第三天，正是星期五。我躲开所有人的眼睛，买了一张回去的车票。
　　我穿过小镇狭长的道路，路过一片树林时被攒动的人群吸引注意。我挤进去，看见了躺在那里的我妈的尸体。
　　她的自杀选在了一个草木丛生的地方。树影方寸不遗地遮蔽住她残留的声音和呼吸，挡住了她眼睛最后的眨动，心脏最后的跃搏。夏天的温热正极力融化世界上的冻土地带，而她的温度在层层绿浪中归于冷寂。
　　不知道我的表情是怎么样，我又多看了一眼，退了出去，转身对上了不远处徐观夏的视线。
　　他怎么发现我不在，发现我不在后是什么反应，又是怎样坐车来到这里，看到我妈的尸体后又是怎样的心情。凡此种种我皆不知晓。我只是拍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又被他拽着强硬地推上了返程的车。

　　久雨未歇，天空是一种低浓度的灰，沉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压下来，堵塞来往行人的呼吸。
　　云和云之间步步紧逼，痛苦触手可及。
　　徐观夏知道我对他和那个男人的抗拒。我接受和他们住在一起，但不接受叫那个男人“爸爸”，也不接受叫他“哥哥”，我只是直呼他的大名，我叫他“徐观夏”。
　　我和他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尽管他想尽到哥哥的责任——那个男人在外做生意常不归家，也不知道他是做给谁看。而最初我奋力挣扎的目的就是把他的所有好意都屏蔽回去。
　　七月多雨，夜里闷热。徐观夏房间里的灯管烧坏了，他只好敲响我的门，来我房间预习高一的课程。那时我刚看完一本无聊的书，打开门后他看着我，说出诉求，脸上带着歉意。
　　那时我们的关系还未缓和多少，我对他说不上讨厌，但也和喜欢从不沾边。他脸上的歉意不知为何格外扎眼，让我生出一种不答应他就会愧疚很久的错觉。我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窗外暴雨倾盆，城市灯光被冲散，淌成一幅诡异的油画。斜雨打在虚掩的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恼得我无心再读下本书。我和徐观夏坐在桌子的对角，起伏的嘈杂盖过了他翻书的声响。鬼使神差般，我抬头，第一次认真看他的面容。
　　他却感知了我的视线，停下手中的笔，抬头张嘴想说什么，我不给他机会，低下了头。
　　指针游走，余存的时间里我和他没有任何交流。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在一个画面里却不在一个维度。
　　离开房间之前他也不管我反不反对，有点强硬地将一张粉色的硬卡纸塞进我将要合上的书页。他走后我打开看，上面用油笔画了一个蛋糕，右下角的字清秀挺拔，写了我的名字。
　　“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他用铅笔在后面虚浅地缀上一句叫人读不出深意的话。
　　当时我也无从知晓这张卡纸的意图，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天，是连我自己都忘了的生日。

　　夏天沉沉地擦过我的眉眼，留下一条划痕，牵引出秋天的楔子。八月，徐观夏拿到录取通知书，他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而我被计划安排和他一个学校，在初中部读初一，并被要求开学后和他一起坐家里的车上下学，美其名曰兄弟之间增进感情。
　　去你的兄弟，去你的感情！这句平平无奇的话从那个男人嘴里说出来格外讽刺，听着扎耳。我拒绝了他。
　　男人却少见的询问了徐观夏的意见，他看着我，思考很久点点头，做出了让我和他一个学校的回答。
　　这个回答让我们本就不怎样的关系裂了一道口子。踩着八月的尾巴，我逃课爬上了学校操场边的老梨树，后果是我踩断了梨树的一条枝干，还被当场抓获。
　　午后日光好像要钻透一切，我瘫在地上，全然没有一点做坏事被处罚的羞赧。我一边啃着从树上摘下的畸形的涩梨，一边看着给我补习的老师恨铁不成钢不得不打电话给徐观夏。
　　他来时日渐西斜，阳光的饱和度又上升了几分。我蹲在花坛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枯草，突然间眼前的明朗被遮挡，一个人的影子覆了上来。我勾勾嘴角，抬头的一瞬间却怔愣在原地———徐观夏站在我面前，脸上没有一点料想之中的愠色，他只是低头很平静地看我，眼神像午后时分的阳光，仿佛要把我的身体钻透。
　　一向能言会道的我喉咙却像被堵住，张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迎着他的目光站起身。徐观夏带我往办公室走，在门口时，他停下，把手中的袋子递给我，让我在外面等着。进去之前他突然伸手用指腹蹭掉我下巴的灰，说：“晚饭想吃什么，在我和你老师谈话的时候想想。”
　　整个过程好像很漫长，我躲在门边，透过门缝看见徐观夏站在班主任面前。我想他应该没怎么听班主任的“苦口婆心”，因为他目光一直在门外和窗边游移，好像在寻找，或者说锁定什么。在触及到我小心窥探的视线时，他勾了勾嘴唇，朝我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
　　他笑起来很好看，这是我当时脑子里一下就冒出来的想法，以至于手上的袋子突然破掉，他买给我的梨子滚落一地，我才后知后觉。
　　我本想借此坏事让徐观夏被请家长而以示我对他的反抗与不满，他却在来时特意绕路去水果摊给我买了一袋梨。
　　那晚天气骤变，雨一阵阵下。我思绪混乱纠结半天也没想出要吃什么，他早早让做饭的阿姨下班，烤了一盘小蛋糕给我。写完作业后准备熄灯，他抱着凉被敲响我的门，说房间的空调坏了，能不能和我一起睡。
　　雨断断续续直到半夜，迷迷糊糊间，我看到黑暗里徐观夏坐起，挪动身子和我贴近，把我踢掉的被子掖好，又轻轻躺下。以为我没醒，他便胳膊环住我的腰把我往他怀里带。
　　那一夜的雨好像冲刷了所有情绪，我和他的隔阂在阵阵雷鸣中被裁短。
　　我想什么也不再想着和他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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