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

　　宁香兰怀揣着满腹疑惑，跟着急匆匆的侍女，步步来到公主寝殿。
　　掖庭长达五年的磋磨，让她步入这所华丽的寝殿时，死死低着头颅，恭敬地朝着上位的女子行拜见礼。
　　这里没有昔日的玩伴，只有高阶之上的主子和低如尘土的奴仆。
　　“抬起头来。”
　　记忆中那道清甜的少女的声音消失不见，反而是如今这略有些苍凉的声音令香兰陌生至极。
　　但她还是听从命令，缓缓抬起沉静的面庞，双眼盯着地毯上的花纹，不敢乱瞟分毫。
　　座上的人轻笑一声，向她踱步而来。
　　“香兰，你我姐妹，何必如此生分？”
　　香兰感到胳膊被那人挽住抬了起来，这才诧异地去看来人。
　　确是昭华公主，可是她如今的模样变化巨大。
　　似是看破香兰眼里的惊讶，昭华笑了声，命人给她看座。
　　“坐吧。”昭华将松散的衣襟拢紧，复又靠坐在榻上，盯着香兰细细打量。
　　五年过去，她竟落魄至此。浑身的衣服没有一处是好的，到处摞着补丁，手腕和脚腕露出半截，都布满了狰狞的疮口。
　　那张曾经清丽的脸庞，如今也挂着青紫的伤痕，再看不出半分美人的风韵。
　　看着香兰手足无措站立在原地，昭华无奈道：“香兰，你受苦了。”
　　闻言，香兰的内心忽然涌上一阵难以抑制的委屈，眼眶里瞬间蓄满了两包清泪。
　　她快速地转了转眼珠，有些倔强地不让眼泪流出。
　　“公主……唤奴婢所为何事？”
　　香兰的声音带了些哽咽。
　　昭华看着她，缓声道：“你竟一点也不关心我为何回来？香兰，你我昔年的姐妹情分，当真一丝也不剩？”
　　香兰忙跪倒叩首：“奴婢怎敢和公主论情分……”
　　“香兰！”昭华再也忍不住，上前扯住她的肩膀，“外面到处是吃人的魔鬼，我一个人单打独斗太累。你可怜可怜我，别和我这么生分，行么？”
　　香兰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我只是一个无能的奴婢，我又能做什么？说不定还会为你带来麻烦。”
　　昭华揽紧香兰，安抚道：“不会的。任何人会嫌弃你，我不会。你永远是我的姐妹。这世上，只有你能让我完全信任。何况，我是公主，他们不能对我做什么。”
　　香兰靠在昭华的肩膀上，嗅到她身上浓烈的香气，微不可查地皱眉：
　　昭华以前最不喜这浓烈的香气，如今是怎么了？
　　“公主，何时回来？是探亲么？”香兰思忖着将内心的疑惑问出来。
　　昭华抹去眼角的泪珠，佯装开心地拉着香兰坐在一起，笑道：“我被俘虏来的，和我的孩子一起。”
　　昭华的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香兰震惊不已。
　　“怎么会？你已经去和亲了，两国怎会再次交战？”
　　“这可就要问我的好父皇了！”昭华并不想深谈两国交战的事情，转而惆怅地望着殿外。
　　“好想我的孩子！”
　　香兰环顾一圈，发现并无幼儿在此。
　　“小皇子去了哪里？”香兰脸上绽开一抹笑容，“我还从未得知你竟已生了孩子，想来，那孩子定是玉雪可爱。”
　　昭华捏了捏香兰的手，眼眶有些红：“父皇不许我们母子见面……战事还未结束，那孩子……被父皇利用要挟大夏的皇帝。可是……”
　　昭华的眼神有些凄色，眼泪顺着瘦削的面颊留下。
　　“可惜……大夏的皇帝并未将这个孩子当回事。”
　　香兰不解：“为何？虎毒尚且不食子。”
　　“因为他知道，这孩子并不是他的！”昭华忽然笑得有些癫狂，香兰大惊，只觉毛骨悚然。
　　她不经意握住昭华的双手，却察觉手心的触感有些生硬。她低首看到昭华手心里厚厚的茧子，格外刺眼。
　　香兰这才认真将昭华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发现昭华瘦地快要脱相了，手腕的骨头只包着一层薄薄的皮肤，摸着有些许硌手，那张近乎妖艳的面庞更是惨白地可怕。
　　香兰心疼地抱住昭华，喃喃道：“昭华……昭华……”
　　她只能一遍遍地喊昭华的名字，如曾经昭华做了噩梦惊醒大哭一般，似一位母亲哄着自己受惊的孩子，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抚慰着她。
　　昭华终于克制不住，在香兰的怀中放声大哭。
　　侍女听见声音，哽咽着上前提醒：“公主，万不可让外面的人听见，否则，陛下又要生气，何时才能见得到小皇子？”
　　昭华这才止住哭声。
　　香兰待她情绪稳定下来，才温生问：“孩子几岁了？如今在哪里？”
　　“四岁了。被父皇关在斗兽场。”昭华的眼泪仍止不住地掉，提起孩子，她更觉心痛难抑。
　　香兰震惊：“那地方是最下等的奴婢才去，陛下怎能将一个四岁幼儿丢在那里？说到底，他也是孩子的外祖父……”
　　“你知道，我并非父皇亲生。我三岁被宋家送进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变身公主去和亲。我喊他父皇，只有在我尚有利用余地时才能得他几句好言语。如今我没了价值，我孩子的身世又被他知道，更加没了可用的价值。我尚且年轻，可留待日后再嫁去别国换取利益。可我的孩子，每活一天都是皇室的耻辱。他说将那孩子丢进斗兽场，看老天爷是否给他一条生路。可是……”
　　昭华啜泣着：“他才四岁。成年男子尚且活不过半日，何况这么小的孩子……”
　　香兰听地心惊，内心涌起无力。
　　普天之下，君要谁死，谁能独活？
　　五年前的宁家如是，如今的公主和孩子，亦是如此。
　　“真地没有一点法子可想么？”香兰的脑子飞快地转着，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
　　“太子殿下也不行？从前，他待你如同亲妹。或许，可寻他相助？”
　　昭华摇头：“父皇近年来常言‘子不类父’，太子行事惹他不喜。如今朝中诸事多交由内阁首辅章珏去办，太子备受冷落。”
　　“这种关头，他也不敢忤逆父皇的决定。”
　　香兰抿紧了嘴唇，两人相对无言，殿内陷入沉寂。
　　半晌，察觉昭华的手覆上自己的手背，香兰转头看她，见她欲言又止。
　　香兰叹气：“我只是身份卑微的奴婢，如何帮得上你？若能活出我这条命保住你的孩儿，我倒不会有半分犹豫。可是……”
　　“有法子！”昭华截住话头，“只要你愿意随我去斗兽场，定有法子将那孩子救出来。”
　　香兰纳罕：“我能做什么？”
　　昭华提醒道：“幼时夫子教我们弹弓技法，我总学不会，可是你冰雪聪明，学地又快又好，夫子夸你比多数男子都厉害！”
　　“你的意思是，让我用弹弓替孩子挡野兽的攻击？”香兰顿时觉得身上担了千斤重的担子，一条人命就这样捏在自己的手里，手心不觉发出一层细汗。
　　“不可！这太儿戏！”香兰微微推开了昭华。
　　昭华却紧抓着香兰的手不放。
　　“我会救你出掖庭，日后你跟着我，再也不必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还可有余力救你母亲和弟弟。我会让人仔细照看他们……我只是想救自己的孩子，你都不能帮我？”
　　“若是出事，我会揽下全部罪责，绝不让此事牵连到你。”
　　香兰急道：“你知我不是为一己私欲……”
　　“掖庭的日子你还没过够么？此事虽险，若能拼死一搏，结局未必不如现如今在掖庭受人磋磨更好。”
　　香兰仍是低头不语。
　　昭华心一横：“香兰，我知你害怕救不回那孩子。即便救不回来……我也不怪你。只是，若我们什么也不做，他仍会殒命。倒不如，冒着危险救他一救，也算尽了我这做母亲的一点心意。”
　　说着，昭华又低声啜泣。
　　香兰脑中清明了一些，问道：“他的父亲呢？一点也帮不上这孩子么？”
　　昭华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漠，摇头道：“事出意外，没看清那人的模样。至今不知孩子生父所在。”
　　香兰震惊不已，心疼地看着昭华：“你竟是被歹人强迫……昭华，我答应你。”

　　第二日，昭华带着梳洗打扮过的香兰，跟随着皇帝一行人往斗兽场去。
　　香兰如何也想象不到，皇帝的心冷硬到如此地步，竟要亲眼观看四岁幼儿在斗兽场被攻击。
　　还未及完全登上高台，便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幼儿哭声。
　　昭华险些站不稳，眼泪夺眶而出。
　　香兰急忙上前掺住她的身子，不至于跌倒。
　　“是他在哭，我可怜的孩子。”昭华无声流泪，痛恨地盯着前方那曾经日日亲昵地喊作“父皇”的人。
　　香兰听着孩子的哭声，内心愈加不忍，低声安慰昭华不可乱了阵脚。
　　侍女仆从不得上高台观看，香兰送昭华登上第一层台阶后，便静静立在台阶下，转身之际，随意地扫视一眼斗兽场中的孩子。
　　那孩子被人夹在怀中，站于场中一角，孩子拼命挣扎，那人不耐，使劲掼了孩子一巴掌，孩子哭声骤然止住。
　　香兰目睹这一切，随即想到昭华可能也看到孩子的遭遇，急忙往高台上看去，见昭华手下的衣襟被捏皱成一团，面上却神色平静。
　　香兰募地想起母亲。抄家那日，母亲拽着她不肯松手，哭地那样伤心。
　　想来，母亲那时的心境与如今的昭华是一样的。
　　盯着昭华的目光有一瞬失神，香兰的余光察觉到一抹冷冽的视线定格在她的身上。
　　明明已经穿上了最暖和的棉服，却在这视线的凝视下，恍然觉得浑身不着寸缕，冷地发慌。
　　香兰与那人的视线对上，那是一双清冷又无情的眸子。
　　抄家那日，她见过的。
　　那人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微弱的蝼蚁一般，充满了上位者的冷漠与威压。
　　香兰收回视线，面上极为恭谨。
　　这个位置不能行事，既已被他看见，香兰不想额外生枝，只得重新寻找位置。
　　所幸，今日仆从众多，香兰瘦小的身子稍微一动便隐入人群。如此一来，反倒让她寻了个更接近那孩子的方位，动手更便宜。
　　一声哨响，猛兽的嘶吼和孩子的哭声一起炸响。
　　饿了三日的猛兽直冲孩子而来。
　　香兰看准机会，猛然从袖中拿出弹弓，朝着那猛兽的眼睛弹去几枚石子。
　　猛兽应声倒地，一瞬后，又站起嘶吼，只是原地转圈，像只昏头的苍蝇找不到方向前行。
　　高台上的几人俱都惊起，昭华更是一颗心提到嗓眼。
　　“去看，出了何事？”皇帝老态的声音中溢出几分不满。
　　半晌，查看的锦衣卫来报，那猛兽眼睛受伤，不中用了。
　　皇帝阴沉着脸：“谁敢在朕的眼皮下搞鬼？去，重新放一只！”
　　“父皇！”昭华跪倒，啜泣连连，“您说过，只要他能顶得住一次便可放他一条生路……”
　　“放肆！”皇帝拍桌怒斥，“有人欺君至此，你身为朕的女儿不为朕分忧，一心只顾着那个野种！既如此，不如你下去陪他一起？”
　　昭华惊慌不已，连连叩首求饶。
　　“陛下！公主千金之躯怎好受此屈辱？没得辱没了皇室的体面。不如依陛下所言，再放一只猛兽进去，也好让臣等趁机拿了那欺君的罪人！”
　　昭华怔愣，回首看向谏言之人。
　　正是内阁首辅，章珏。
　　那张清贵的面庞下竟是这样一颗嗜血的心，他们今日铁了心要她孩儿的性命！
　　昭华动唇，欲要再说什么，却被一旁太子的眼色及时止住。
　　未免皇帝动怒作出更加不利的事，昭华只好噤声。
　　可是，香兰怎么办？
　　她若出手，指不定会被拿住，可她若不出手……
　　不会的。
　　香兰并不知道高台上的人密谋抓她，她会在猛兽再次扑向她的孩子时，出手相救。
　　只是，可惜了香兰……
　　昭华脸色惨白，如坐针毡，心里一阵一阵地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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