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落不见影

　　初中开学已经两周，沈絮逐渐适应了新环境的生活节奏。
　　每天早晨，她仍旧提前半小时到教室，为了避开上学高峰的人流；下午放学，她会多留二十分钟，等大部分同学离开后才收拾书包。
　　这种习惯让她感到安全，像一只谨慎的小兽，只在确认周围没有威胁时才悄悄行动。

　　许洛川作为同桌，这两个星期来一直保持着友好的态度。
　　他会分享自己的课堂笔记，偶尔带一些小零食分给沈絮，甚至有一次看到她盯着图书馆窗台上的猫发呆时，轻声说：“它好像很喜欢你。”
　　沈絮内心既渴望这种关注又害怕它。
　　每当许洛川对她微笑，她的心跳就会失控；但当他转过去与前排同学畅谈时，她又会感到莫名的失落。
　　这种矛盾的情感让她无所适从，只能更加用力地将自己埋进书本里。

　　周一下午的体育课，老师宣布自由活动。
　　沈絮像往常一样，找了个偏僻的树荫处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那本《量子宇宙》——许洛川借给她的书已经看了大半，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显示出两人的阅读轨迹时而交汇时而分离。
　　正当她沉浸在量子纠缠的概念中时，远处篮球场上的喧闹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许洛川正在打球，他的运动衫被汗水浸湿，头发贴在额头上，每一次投篮成功都会引来场边几个女生的欢呼。
　　沈絮默默观察着，心里泛起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不是羡慕那些为许洛川喝彩的女生，而是羡慕许洛川那种自然而然的融入感，仿佛世界本就该接纳他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男生走到球场边，向许洛川招手。
　　那男生个子比许洛川高了一些，气质温和书卷气。许洛川看到他立刻露出笑容，小跑着过去与他击掌拥抱，显然是很好的朋友。
　　两人站在场边说话，不时朝沈絮的方向瞥来。
　　沈絮立刻低下头，假装专心看书，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
　　他们在谈论她吗？
　　为什么朝这边看？
　　是在笑话她总是独来独往吗？
　　还是许洛川在向朋友抱怨自己有个“古怪”的同桌？
　　一连串的猜测让沈絮如坐针毡。
　　她合上书，起身走向教学楼，想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度过剩下的课间时间。

　　走到二楼走廊的转角处，沈絮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从下方的楼梯间传来。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
　　“...所以你觉得她怎么样？”是许洛川的声音。
　　“挺特别的，但好像总是很紧张。”另一个男声回答，应该是刚才的那个男生。
　　沈絮的心脏猛地一沉。
　　他们果然在讨论她。

　　“她叫沈絮，是我同桌。”许洛川说，“暑假我在奶茶店就见过她一次，那时候就觉得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开学发现她是我同学，还挺巧的。”
　　“你看上人家了？”另一个男生带着笑意问。
　　许洛川轻笑一声：“别瞎说。就是觉得她总是独来独往，好像很孤独。有时候我想跟她多说几句话，但她总是很紧张，回答一两句就结束了。”
　　“可能人家就是不喜欢社交呢？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需要很多朋友。”
　　“不是那种感觉...”许洛川的声音变得认真，“我注意到她经常一个人吃午饭，体育课也总是躲在角落里。有一次她的笔掉了我帮她捡起来，她好像被吓到了一样，脸都白了。”
　　“所以你是在同情她？”
　　“不是同情，”许洛川顿了顿，“是觉得她可能需要朋友。而且她其实很聪明，我借给她的那本物理书，她看得比我还仔细，笔记做得超详细。”
　　另一个男生笑了：“许洛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了？连人家笔记都研究了。”
　　“江临，我是认真的。”许洛川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我觉得她可能经历过什么，才会这么害怕与人接触。你记得我初中前转过一次学吗？那时候我也曾经...”
　　声音渐渐远去，两人似乎移动了位置。沈絮靠在墙上，双腿发软。

　　江临。原来那个男生叫江临。
　　更让她震惊的是许洛川的话。
　　他注意到了那么多细节，甚至猜测她“可能经历过什么”。
　　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她既感动又害怕——感动于他的细心和善意，害怕自己的脆弱如此显而易见。

　　放学铃声响起，沈絮机械地收拾书包。
　　许洛川回到座位时对她笑了笑：“明天有数学小测，需要我帮你复习吗？”
　　沈絮摇摇头，轻声说：“不用了，谢谢。”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从中读出她偷听了他们的对话。
　　许洛川似乎有些失望，但没再多说什么。
　　沈絮照例在教室里多待了二十分钟，等到人群散去才离开。
　　走出校门，夕阳已经开始西沉，将街道染成橙红色。
　　她习惯性地走向那条较为僻静的小路，虽然绕远但人少，能让她避开放学高峰。

　　今天，这条小路显得格外安静。沈絮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她加快步伐，脚步声也随之加快。
　　“喂，前面的！”一个女声喊道。
　　沈絮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叫你呐，聋了吗？”声音更近了。
　　沈絮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
　　三个穿着别校校服的女生站在她面前，领头的高个子女生染着一头醒目的红发，眼神不善地打量着她。
　　“有事吗？”沈絮轻声问，手心开始出汗。
　　红发女生嗤笑一声：“听说你跟许洛川走得很近啊？”
　　沈絮一愣，没想到会听到许洛川的名字。她摇摇头：“他是我同桌，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另一个短发女生上前一步，“有人看到你们放学一起走，还有说有笑的。”
　　“我们只是顺路...”沈絮解释道，声音微微发颤。
　　“我警告你，”红发女生逼近她，“离许洛川远点。他不是你这种人能接近的。”
　　沈絮下意识后退，背部抵到了墙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装什么傻？”红发女生猛地推了她一把，“就你这种书呆子，整天一副可怜相，以为装柔弱就能引起注意？”
　　沈絮的书包掉在地上，书本散落一地。
　　她蹲下身想捡，却被一脚踢开。

　　“听清楚了，”红发女生俯身盯着她，“再让我们看到你跟许洛川走在一起，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三个女生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地羞辱着。
　　沈絮缩在墙根，大脑一片空白。
　　这种场景她并不陌生——小学时也曾因为不爱说话而被同学排挤，但从未如此直接地面对恶意。

　　“她好像要哭了诶，”短发女生夸张地说，“真的好会装可怜哦。”
　　“我没有...”沈絮试图解释，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是普通同学...”
　　“闭嘴！”红发女生突然喝道，“谁允许你说话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路口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沈絮抬起头，看到江临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
　　他手中拿着一本书，似乎是恰巧路过。

　　三个女生立刻收敛了些，红发女生换上假笑：“没什么，就跟同学聊聊天。”
　　江临的目光落在蹲在地上的沈絮和散落一地的书本上，眼神变得锐利：“这看起来可不像聊天。”
　　他走上前，无视三个女生，蹲下身帮沈絮捡起散落的书本。
　　当他拿起那本《量子宇宙》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江临站起身，面对三个女生，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需要我联系你们学校的教导处吗？”
　　红发女生脸色变了变，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随即示意同伴离开。
　　三人迅速消失在街角。

　　江临转身看向仍蹲在地上的沈絮，轻声问：“你没事吧？”
　　沈絮摇摇头，试图站起来，却腿软得差点摔倒。
　　江临及时扶住了她。

　　“谢谢。”沈絮小声说，不敢抬头看他。
　　“我送你回家吧。”江临的语气不容拒绝，“正好顺路。”
　　沈絮本想拒绝，但想到那三个女生可能还在附近，只好点点头。

　　两人并肩走着，沉默一度蔓延。
　　沈絮偷偷观察江临——他确实如第一印象那样，给人一种温和书卷气的感觉，但与许洛川的阳光开朗不同，江临的温柔中带着一种沉稳和疏离。
　　“那本书，”江临突然开口，“是许洛川借给你的吧？”
　　沈絮一惊，差点又掉下书本：“你怎么知道...”
　　“书角有他特有的折痕方式。”江临微微一笑，“而且我看到他在看这本书，后来又说借给同桌了。”
　　沈絮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保持沉默。

　　“刚才那些人，”江临继续说，“你认识吗？”
　　沈絮摇头：“从来没见过。”
　　江临若有所思：“可能是因为许洛川。他有时候太受欢迎了，会引来一些...过激的崇拜者。”
　　沈絮想起红发女生的话——“离许洛川远点”。原来被欺凌的原因可以如此简单又荒谬。
　　“你应该告诉许洛川。”江临建议道。
　　“不！”沈絮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降低声音，“请不要告诉他。我不想...惹更多麻烦。”
　　江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你害怕那些女生会再来？”
　　沈絮点头，又摇头：“我只是不想成为话题中心。拜托了。”
　　江临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好吧。但如果再发生这种事，你一定要告诉别人。至少告诉老师。”

　　走到沈絮家楼下，江临停下脚步：“我就送到这里吧。”
　　“谢谢你，”沈絮真诚地说，“如果不是你刚好路过...”
　　“其实不是巧合。”江临说，“许洛川说你通常走这条路，而且总是晚归。他有点担心，但被篮球训练拖住了，就让我来看看。”
　　沈絮愣住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却又夹杂着不安。
　　许洛川的关心让她感动，但随之而来的关注又让她害怕。
　　“他真的很关心你，”江临轻声说，“虽然可能方式有点直接。许洛川就是这样，看到需要帮助的人就忍不住伸出援手。”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沈絮心上。
　　原来只是这样吗？
　　因为他是个善良的人，看到需要帮助的人就会伸出援手？
　　她只是他同情心泛滥的又一个对象？
　　“我明白了。”沈絮低声说，“谢谢你们。”
　　转身走进楼道时，沈絮感觉眼眶发热。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望——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像许洛川那样耀眼的人不会真正注意到她这种平凡的存在。

　　回到家，空荡荡的公寓里寂静无声。
　　母亲加班的消息贴在冰箱上，旁边放着外卖电话。
　　沈絮放下书包，没有开灯，直接走进卧室倒在床上。

　　黑暗中，白天的场景一幕幕回放：许洛川和江临在楼梯间的对话，篮球场上的身影，那三个女生的恶意面孔，江临及时出现的救援，以及最后那句“看到需要帮助的人就忍不住伸出援手”...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沈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因为被欺凌的恐惧？
　　是因为羞耻？
　　还是因为意识到许洛川的关心可能只是出于同情？

　　她想起小学时也曾因为孤独而被老师“特别关照”，安排活泼的同学与她做朋友。
　　那些同学起初都很友善，但最终都会厌倦她的沉默寡言，转向更有趣的玩伴。
　　每一次希望的萌芽后的失望，都比持续的孤独更令人痛苦。
　　许洛川会不会也是这样？
　　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她的无趣和乏味，然后转向那些更能与他共鸣的人？

　　窗外，月亮悄然升起，清冷的光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地板上。
　　沈絮坐起身，擦干眼泪，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
　　《量子宇宙》静静地躺在书包里，她拿出来轻轻抚摸封面。
　　翻开书页，许洛川的笔记与她的交错在一起，有时甚至在同一段话下划线，写下相似的想法。
　　也许江临说得不对，她想着。
　　许洛川不仅是因为同情才关注她。
　　他看到了她的笔记，他们有着相似的兴趣和思考方式。
　　这至少说明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真正的共鸣，不是吗？

　　但是放学时那个女生说的话在她耳边不断响着——离许洛川远点。
　　他不是她这种人能接近的。

　　她不断乱想着，他和她也许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很受欢迎，自己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喜欢沉默的人，能被他注意到已经很不容易了，现在又在渴求什么呢。

　　沈絮陷入深深的矛盾中。
　　一方面，她渴望接受许洛川的友谊，渴望像正常人一样有朋友、有交流；另一方面，自我保护的本能告诉她保持距离，避免可能的伤害。
　　最终，她拿出日记本，写下今天的一切。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将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和情感倾诉在纸上。
　　“今天我知道了，被关注不仅会带来温暖，也会引来风雨。但我惊讶地发现，即使知道可能受伤，我仍然贪恋那一点关注和善意。也许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即使是最习惯孤独的人，也会渴望连接...”

　　写到这里，沈絮停顿了一下，想起江临说话时的神情。
　　他看起来比许洛川更加沉稳和内敛，似乎能理解她的处境而不加以评判。
　　这让她感到一丝安慰——或许在这个新环境中，她不是完全孤独的。
　　合上日记本，沈絮决定顺其自然。
　　既不主动逃避许洛川的友谊，也不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就像量子物理告诉我们的，世界本质上是不确定的，我们只能计算概率，而不能预测绝对。

　　第二天清晨，沈絮照例提前到校。
　　让她意外的是，教室里已经有人了——许洛川正坐在座位上，似乎等候多时。
　　“早上好。”他微笑着打招呼，眼神里有一丝担忧，“昨天你没事吧？江临说看到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沈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江临找了个借口为她隐瞒了真相。
　　她感激这种体贴，同时惊讶于许洛川的早早到来竟然是为了关心她。
　　“没事，”她轻声回答，放下书包，“只是有点累。”
　　许洛川观察着她的表情，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那就好。对了，数学小测的复习资料我多打印了一份，给你。”
　　沈絮接过资料，看到上面不仅有重点归纳，还细心地标注了她可能不理解的知识点。
　　这种细致的关怀让她心头一暖，昨日的疑虑和恐惧稍稍消退。
　　“谢谢。”她真诚地说，第一次主动迎上许洛川的目光，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
　　许洛川似乎被这个微笑惊喜到了，眼睛亮起来：“不客气，同桌就应该互相帮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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