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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
许是今天终于圆了多年的愿,跟二哥有了肌肤之亲。
莲子晚上难得地,又梦到从前。
梦到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
那是在他亲妹妹的丧礼席面上,八岁的莲子被关在柴房里,窝在角落环抱住自己。
外面热热闹闹的,八月暑天,他却冷得连牙齿都在战栗。
身上都是被木棍巴掌打出来的伤。
妹妹死了。
那么小一个人,躺在木板上,因着浑身的伤不能被外人撞见,让一张灰扑扑的布盖着,从外面看都没什么起伏,像一只小老鼠。
娘死后,他和妹妹就成了两只小老鼠。
现在一只死了,他也快活不下去。
莲子哭不出来,整个人都是木的。
恐惧,自身体深处涌上来的寒冷,还有求生的强烈欲望。
到底怎样才能活下去?
柴房的门突然打开了。
莲子浑身一哆嗦,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他扶着墙壁站起身,摇摇晃晃的站不稳。
一个盆儿被踢到他的面前,里面汤汤水水的撒了一地,细看,除了米饭,还能看见肉骨头。
“饿了吧。”孙红莲像是喝多了,走路也有些摇晃,声音难得柔和,“吃吧。”
莲子已经快两天没吃上东西,警惕地看了一眼孙红莲,飞快地抢过面前的木盆,从里面抓东西往嘴里塞。
骨头是被别人啃过的,但莲子不在意,至少还有一些肉在上面。
他吃得急,看孙红莲朝他走来,立刻往另一个角落跑。
服软是没有用的。
妹妹的尸体还摆在前屋。
莲子看向敞开的柴房门。
衣领被逮住,脸上突然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小贱蹄子,吃没吃相,我怎么教你的,吃我的饭,一声谢谢都不说吗?”孙红莲的脸上始终挂着一丝笑意。
席面办得简陋,但上门来送礼的人却是不少。
但都说的是莲子那早死的亲娘的好话,孙红莲还得抹两滴泪演戏,说以后定会好好照看唯一剩下的莲子。
“谢谢....娘给我的饭吃。”莲子道。
同一侧脸又挨了一巴掌。
“没吃饭吗?说话跟蚊子似的,听着就心烦。”
在一个成年人面前,原本就发育不良的莲子,他的力气实在太小了,脚尖已经被提溜地踮起来。
他放大了些声音,又说了一遍谢谢。
眼看孙红莲的手又扬起来,莲子赶忙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紧闭着眼睛缩着脖子。
这模样让孙红莲笑起来,放了手,也放了对他的桎梏。
“小贱东西,小点声,要是把外人引到后院来了,下一个席面我就给你办。”
孙红莲醉醺醺地道,“吃我的住我的,我头婚嫁过来就给你当后娘,你妹妹死了回报我点什么,也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
莲子咬紧了牙关,脸瘦得只有一小团。
那双原本就大的眼睛,更大了,乍一看有些骇人。
“娘说的是,等我长大了,一定当牛做马回报娘的恩情。”莲子如是说道。
“这还差不多,算你还有点良心。”孙红莲笑着,转身要走。
刚走两步,又回过头,再伸手给了莲子一巴掌。
莲子的头歪到一边,血渍从他嘴角渗出。
孙红莲哼起了歌。
莲子将血水混着唾沫吞了,眼里露出一个八岁小孩不该有的恨意和恶毒。
孙红莲将将走到门口,后腰突然一阵钝痛,她惨叫一声,被顶得往前摔了个实在。
莲子扔了手中的木棍,踉跄地跑出门去,身后传来咒骂声。
好冷,也好饿,双腿都是软的。
但他必须要跑。
跑出去能不能活,莲子尚且不知道。
但留在这里,一定会死。
妹妹临死前,一身的伤,发着高热,和他一起被锁在柴房里。
无论他怎么闹怎么叫,怎么哭怎么求,没有人肯带妹妹去看郎中,甚至没有人来放他们出去。
娘是后娘,爹却是亲爹。
他们也是爹亲生的孩子,只因为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小哥儿。
所以死了也不足为惜么。
“哥哥,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去找娘。”妹妹咽气前,窝在他怀里跟他说。
他一定要活下去。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孙红莲被手腕粗的木棍狠狠地捣了一下腰眼,倒地的时候,痛得酒都醒了七八分。
外面还有许多未走的宾客,万万不能让这小崽子出去坏了事。
莲子浑身都疼,往后一瞧,孙红莲追上来了,目眦尽裂,跟他只有两步距离。
那只手朝他伸过来,眼看就要逮住他。
他灵巧地转了个弯,在漆黑的后院里,终于瞧见前面有一个人。
“哎呦我的娘!”田二正撒尿呢。
还没尿完,一个小人直直地就朝他撞过来。
手腕温热,尿手上了。
来不及擦,赶忙把鸟装进裤子,田二也不是个好脾气的,正想开口质问,就听到了那小孩哆哆嗦嗦地,不停跟他说“救命”。
借着前院灯笼的浅光,田二低头一看。
叫花子一样的小孩,个头才到他腰。
又脏又瘦,老鼠一样。
鸡爪子一样的手倒是抓得他死紧,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嘴角青乌带着血渍。
田二也算是村里的孩子王,但仔细一想,还真没印象。
这是哪家的小孩,咋这么可怜。
“是田家小子啊,你别管他,他偷了我的钱,正跑呢。”孙红莲压不住脸上的凶戾,一步步地走近,后腰痛得钻心,她今日非打死这个小畜生不可。
“我是他娘,你把他交给我就是,家丑不外扬,我好好管教他。”
“你是他娘?”田二问。
得到肯定答复后,田二点点头,“偷钱是不好,既然你是他娘的话,”
莲子心里凉了半截,他已经跑不动了,眼前都是花的。
完了。
“爹!娘!”田二抱起这脏小孩就往前院跑。
边跑,边使足了力气高声囔囔,“宋家后娘快把这小孩打死了!”
这小畜生!
孙红莲赶忙追出去,可已经来不及了。
前院子都是人。
宋柱正在招待客,看莲子被抱出来,脸一黑就要来抢。
田二年纪不大,鬼心眼不少,一出来没看见自己爹娘,就往田家本亲那边跑。
“打死人了!打死小孩了!宋家后娘把这小孩关在后院打!”
宋柱两步上前,攥住田二的后衣领,狠狠往后一拉。
田二再怎么了得,也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哪有一个庄稼人的力气大,被扯得往后一仰,一屁股墩摔在地上。
脏小孩被他护着,压在了他身上。
宋柱要来扯脏小孩,田二手脚并用地抱住不松手。
“哎呦哎呦我要被打死了,爹!娘!我头好痛,宋大伯把我头摔到了,流血了!好痛!我要死了!”
“宋柱,你干什么?!”院子里里里外外二十几个同村的人,都聚集过来。
扯开了宋柱,大伙儿又赶紧把田家二小子和那个脏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小鬼扶起来。
“这...这是莲子?你们不是说送他去县里治病了吗?”
孙红莲抹了两把泪上来解释,背对着大家捞起自己衣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各位看看吧,后娘哪是那么好当的。”
后腰上青紫一块。
“他心里有气,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亲娘,不吃不喝要跟我闹,举着刀子要砍我,一不注意又拿棍子捅我,今儿又偷了我的钱,我们这是实在没办法,才关着他。”
“你这....”刚发现莲子那人,是挨着宋家住的刘婶子,以前跟莲子他亲娘交好,“莲子....你真的做了这些事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人家的事情,确实是不好管的。
“快带去郎中那儿看看吧,就算莲子做得不对,你也不能把一个小孩打成这样,你看这脸上重叠的巴掌印,可怜见的,脸这么红,怕不是在发热。”一个妇人站出来,想用手背贴一下莲子的额头,让莲子躲了。
“不是这样的,娘,我刚看见了,宋大娘追着这小孩打呢,他刚还跟我喊救命了。”田二声音大,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
田二喊娘的妇人,就是刚刚想摸莲子额头的。
孙红莲已经捉到莲子了,牵着他的手暗自使劲儿,想把莲子骨头捏碎一样。
孙红莲柔声道:“走吧,娘带你去看郎中,钱拿了就拿了,别再跟娘置气了,如果你不想,不认我这个娘就是了。”
莲子胸膛起伏着,眼里饱含了一汪泪,犯病一样呼呼喘息。
“啊!!!!啊啊啊!!”
发狂一样的尖叫,刺得人耳膜生疼。
田二忍不住捂住耳朵,不知道这个比自己弟弟还小的脏小孩,是怎么发出这样可怕的动静的。
宋柱手痒痒的,还当着众人的面,抬手就想给莲子一巴掌。
让田有才拦下来了。
田家家里也是有小哥儿的人户,做爹娘的,看见一个小孩被逼成这样,心里难免同情。
“松手。”田有才上前,对着孙红莲道。
“田大哥....”
“我说松手,不然我现在就去报官。”
田二一直跟在爹旁边,见这脏小孩哭得撕心裂肺,将捂耳朵的手放下来,伸手拥住他。
不管莲子怎么挣扎,田二都没松手,反而越抱越紧了。
一股酸臭味直冲鼻尖,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
不过身体小小软软的,跟田二的亲弟弟一样。
“好了好了,别哭了,我明天带你去摸鱼儿怎么样,再给你编花草帽子,没事的。”田二拍着脏小孩的背哄。
弟弟田歌儿每次都能被哄好,到脏小孩这儿却行不通了,反而哭得更大声,混合着尖叫声,田二觉得耳朵都被刺得发痒。
“莲子,你跟伯伯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后娘到底有没有虐待你,你妹妹.....”田有才蹲着,看向灵堂里那块盖着灰布的木板,有些说不下去。
莲子突然开始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裳。
本来就全是洞的烂衣服,几下就扯没了。
衣裳碎步一样散落在地上,莲子又去扯裤子。
鞋子没得脱,本来就是光着脚的。
刚刚一路从后院跑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踩到石子儿或是尖刺了,一走一个血脚印。
赤条条的一个孩子。
连田二都怔住了。
在座无不皱眉,唾骂声四起。
宋柱已经不知何时离场。
孙红莲也知道事情败露,自顾自地坐在地上哭着,倒像是她才是最受委屈的那一个。
田二抹了一把眼睛,脱了自己唯一的外褂子,往脏小孩身上套。
胸膛,手臂,腰背,屁股,腿上...青紫淤黑,根本找不出一块好皮。
这得多疼啊。
弟弟田歌也喂不胖,但肚子和手臂上好歹还捏着软和着。
脏小孩连肋骨都清晰可见,随着剧烈的呼吸和哭泣,胸膛一起一伏,瞧着更让人难受了。
周晴靠着田有才,实在不忍心看了,偏过头抹了一把眼泪。
再看地上兀自哭闹着的杀千刀的孙红莲,周晴气得牙痒痒。
“快带这孩子去赵郎中那儿。”周晴说着,想要去抱莲子起来。
莲子却突然推开人群,就这样光着跑进灵堂。
田二反应快,以为脏小孩要做什么轻生的举动,忙跟了上去。
莲子一手扯开了那遮羞的灰布。
他抿紧了嘴,亲手将妹妹遗体上的衣服,一件件地扯下来。
真的是小老鼠,纤薄的一个人,见了光,漏出和莲子身上别无二致的伤。
“她杀了我妹妹,她杀了我妹妹!”莲子崩溃道,指着孙红莲的手指颤抖不已,无奈又绝望,哽咽得破音,“是他们把我妹妹打死的,是他们杀了我妹妹.....”
莲子撕心裂肺地哭着,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让田二接着了。
半夜阴风阵阵,这一幕场景实在太过惊悚诡异,在场的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娘!他是不是要死了,快带他去赵郎中那儿!”田二抱着光溜溜的脏小孩,急切地大喊。
周晴跟田有才反应过来,先带着人匆忙离去。
再看地上的孙红莲,也不知道躲哪去了。
心眼黑的恶毒婆娘,生孩子没□□的东西,以后指定要遭天谴的。
剩下的人骂骂咧咧,气不过把席面都掀了,又把提来的所有礼品都带了回去。
由一家牵头,几家合计了,一起出钱打口棺材,将莲子那苦命早夭的妹妹抬上山埋了,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莲子一连睡了两天两夜,到第三天上午,才幽幽地睁开眼睛。
“你醒啦。”几乎是声音传出来的同时,莲子便浑身绷紧,一下缩到了床脚,警惕地打量着床边的两兄弟。
田歌顶着两辫子,乍一看像个漂亮的女娃娃,穿的红色的褂子,脸蛋也红扑扑的,正一脸好奇地打量莲子。
——哥哥,你睡了好久啊。
莲子看不懂这个小孩在比划什么,但觉得这小孩应该打不过他,没有威胁。
倒是田二,莲子记得他。
“谢谢。”莲子缩着,不知道自己在哪,身上的干净衣裳又是谁的,身上还是痛,但已经好多了。
田二拍拍胸膛,一脸“害,就帮了个小忙”的自来熟感。
其实在莲子高烧不退的这两天里。
田二鱼儿也不摸了,花也不采了,连门都不出了,吃饭都守在床边,生怕他抱回来的这个小老鼠一样的小孩死掉。
“以后你就跟我混吧,包你不受欺负。”田二道:“你就跟小歌儿一样,喊我二哥,二哥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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