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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靖合坐在发布会台上,灯光像潮水一样涌来。
他穿着最简单不过的黑色圆领毛衣,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一点锁骨,却刚好被他托腮的手臂挡住,半遮半掩。
头发有点凌乱,但因为他是靖合,所有人便都觉得再凌乱都是恰到好处。
台下的快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像一群觅食的鸟。他却只是微微眯着眼,嘴角勾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然后随手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瓶,拧开,仰头喝了一口,司空见惯的从容。
他身后是一张巨幅海报,电影叫《三楼的窗》,一部聚焦养老院老人孤独的文艺片。
海报画面极简却充满张力:画面中心,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头垂首枯坐在单人旁边的折叠椅上,背影佝偻得像煮熟的毛豆;画面边缘的角落里,靖合饰演的年轻护工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制服,正弯腰给老头铺床。一束阳光狡猾地越过沉默的老头,斜斜地打在靖合年轻的侧脸上,像薄纱罩住一刻静默。
这部的导演是林修平——德艺双馨但完全没一点天赋的科班老一辈,他拍了一辈子的空镜和构图,但叙事结构一辈子都没什么长进,二十多部大制作拍完还是稀巴烂。这么多年来,观众都笑话他的电影是在拍高级公益广告,有一种让人昏昏欲睡却又不能闭眼的不适。
总之,这是部一看就很无聊的电影。
大概再经验丰富的主持人也只能说说无聊的客套话。
这场女主持人一身利落的藏青色职业装,快速介绍完流程后,温和的目光投向靖合:
“那我现在想问靖老师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这部《三楼的窗》是您第二次涉足这类题材吧?和您当年拿最佳男主的那部《滴——滴——》中间隔了将近十年。是什么契机让您又回归社会题材电影呢?”
靖合拿起话筒,修长的手指在金属外壳上敲了两下,然后他抬眼,对着台下的镜头海洋笑了笑,声音不高,却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可能是因为我真的快三十岁了吧,所以觉得很多人生课题是避无可避的,与其自己在生活中莽莽撞撞,还不如在电影里提前预习一番。至于二十岁演跟三十岁演,两种心境天差地别。”
“当然也是想试试看不同的社会风景。护工这个工作其实挺有意思的,开拍前我去南方一个养老院学习了一个月,每天跟老人聊天,学怎么叠被子、怎么拿大铲子给他们盛饭、怎么听他们一遍一遍不耐其烦地讲过去的事......”
他声音放缓,
“当然最主要的是学会怎么面对孤独,怎么带着这巨大的孤独继续生活。其实拍完这部戏,我最大的收获是觉得自己耐心变好了。甚至发现自己居然能对着亲戚家吱哇乱叫的小孩儿生出点‘还挺可爱’的感觉了。”
台下纷纷笑出声来。
靖合说完就靠在椅背上,手指随意地搭在桌沿敲着,像在弹钢琴。
主持人敏锐地嗅到下个话题的切入口,便笑着接话:
“您刚也说自己二十岁演跟三十岁演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我们也都知道您当年在《滴——滴——》中的表演可谓是炉火纯青、浑然天成,业内人士也都评价这部戏里的您是将共情的天赋运用到了极致。那您觉得,刚才您说的这份‘心境的不同’、以及您的年龄导致的‘差别’具体体现在哪里呢?”
“您是在否定当年的自己吗?”
靖合思考了很久,才举起话筒:
“最大的不同,是对孤独的感受。”
他停顿了下,继续:
“人生最大的痛苦,是追求了太久太久的东西,最后却只能说一句‘算了’。我并非是在否定十年前的自己,我只是觉得,对于我来说——二十岁的我,对孤独的理解太浅薄了。”
主持人:
“太浅薄了?”
靖合点了点头,没有急着回答,像是把这个词咀嚼了很久,终于确认它就是自己想要说的后,才缓缓开口道:
“对,面对孤独,我真是......东施效颦。”
他说完这句,自嘲一笑。
现场一阵短暂的静默,主持人便继续追问:
“是因为这十年,您自己也越来越孤独了吗?”
靖合的目光似乎飘得更远:
“我一直都是孤独的。”
他说得很轻,
“只是有追求的东西,所以这些年来一直都有事可做,也就大可以把孤独都抛之脑后。”
主持人:
“能具体说说吗?”
靖合却像是从哪里抽回思绪,转而淡淡地把话题绕开:
“大概每个人都有追求的东西吧。就像你看我们电影里的赵科长,退休前一直在忙着升官,那时候他追求的是权力,所以四十年来,他一直就以为这就是他一生的全部。可到了他过了岁数退下来,一下子,不用上班了,单位也不需要他了,权利、金钱,包括所谓的什么价值感和安全感......这些一下子什么都没了,原来自己追求了一辈子的功名利禄都是空的,而自己也并没有很需要这些东西。但是为时太晚了,就在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的那一刻,孤独才真正降临他的人生。”
他又顿了顿,眼神无意识地聚焦在别处,
“坚定地‘追求’某样东西在对抗孤独这个课题上,是一种......投机取巧。正如生育是人生课题的投机取巧一样。你以为给了人生一个孩子,它就有了解释、有了答案、有了意义,但其实都没有。那些被你绕过的、跳过的、糊弄过去的,总有一天它们会连本带利地向你讨回来。”
现场静了片刻,主持人也若有所思地点头:
“所以您认为,学会面对孤独是人生的必修课?”
“是的,”
靖合回过神来,点头,语气笃定,
“这也是我们这部电影想讨论的主题。”
主持人点点头,像是很满意这个答案。
她翻了翻手里的卡片,转换话题,语气轻松了些:
“那刚才也听咱们林导说,说您在片场特别认真,连道具组的活儿都抢着干?每次都帮着搬轮椅?”
靖合歪了歪头,然后轻松又有些无奈地笑了:
“确实有这回事。不过倒不是因为我多敬业或者热心肠,纯粹是那个铁轮椅太沉了,每次我都看是道具组一个来实习的小姑娘在那吭吭的来回搬,所以基本我看到就会搭把手。这算不得什么美谈吧?我对那种刻意宣扬的东西,感觉......反正就是挺怪的。说不定你们今天要是写出去,那网友们不仅不夸我热心,反而还笑话我,说靖合是馒头吃多了有劲没处使呢。”
台下爆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笑声。
靖合的嘴角也弯着,但那笑意只停留在唇边。
他的笑永远只到脸颊,不到眼底。
作为近十年来最年轻的国际影帝,二十岁就夺得最佳男主的人,如何调动气氛、如何四两拨千斤地化解问题,早已成为他的本能。
发布会过半,主持人终于抛出了更有料的问题。
她微微前倾,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促狭:
“不过靖老师,我听说况导那部新片也找过您合作。况瑾导演可是您独立电影时期的老搭档了。他那部片子也是文艺片,甚至也是类似的题材,而且说实话,挺像为您量身定做的。您怎么没接,反而跑来从未合作过的林导这边演一个配角呢?”
况导,况瑾——
独立电影出身,不折不扣的富二代。有人问他拍不赚钱的电影自己怎么生活,他说他给自己定的规矩是每年最多只用自己的利息拍。这人非常纯粹,也非常特立独行,自带忧郁气质,是能让文艺女青年们见了他能倾心畅谈戈达尔和特吕弗的存在。
且他的取材基本固定,一言以蔽之——‘大时代、小人物’,也就是文青们的最爱。
这人虽然特立独行,拍的电影也没有任何商业价值,但在圈内口碑极佳,算是新生代导演中保二争一的。
基本功扎实、有个人特色、主题恒定,还不爱钱......
这才是人民喜闻乐见的艺术家。
这是会青史留名的人。
跟他合作,稳赚不赔。
靖合跟他也确实熟。
两人在一起合作了整整三年,那个时候况瑾还在独立电影圈摸爬滚打,剧组不到二十个人,靖合是他唯一、也是永远的男主角。
况瑾的新片叫《路灯》,剧本早在半年前就写好了,缪绡沉寂多年后的复出首作,这俩人的名字放一起,不用看就知道是个好故事,会成为本年度文艺青年们在咖啡厅酒吧津津乐道的限定话题。
毕竟,那是缪绡。
但是,那是缪绡。
所以,当这个问题被抛出来,全场都安静了一瞬。
所有镜头都对准了台上的靖合。
靖合听到这个问题,放下了一直轻点桌沿的手指,手肘撑在桌上。
他沉默了两秒,然后笑着说:
“况导的片子当然好,他的风格我也一直欣赏。不过《三楼的窗》这种社会题材,对我而言更新鲜,更有探索欲。我也想知道养老院的空气里,除了消毒水还藏着什么味道。都市男女......我演得够多了,我估计大家看我也都看烦了。所以况导那边,我就谢绝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今天吃了什么午饭。
但台下的记者们立刻交头接耳,有人低声嗤笑: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靖合仿佛没听见,只是低头,又慢条斯理地拧开瓶盖,抿了口水。
主持人显然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
她笑得更深了,眼角弯成一道弧:
“是吗?不过我听说,况导那部的编剧是缪绡老师啊?这是缪绡老师复出后第一部作品吧。您和她以前......应该也算挺熟的吧?拒绝况导......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话音未落,台下立刻炸了。
像鲨鱼闻到了血腥,快门声连成一片,还有人小声起哄:
“牛逼!”
“我草你别挡我镜头!”
风暴中心的靖合,却依旧坐得安稳如山。
他只是低头笑了笑,像个偷吃糖被抓包却不打算认账的孩子。
他拿起话筒,指腹轻轻滑过,声音依旧温和,却平添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玩味:
“缪绡老师当然是非常优秀的编剧,她的作品我一直很欣赏。不过我接戏其实跟编剧是谁没太大关系,主要还是看故事本身和角色是否打动我。”
他顿了一下,抬眼扫过台下那些兴奋又期待的脸孔,仿佛在看一群闹腾的猫:
“况导是老朋友了,我没接,他肯定也理解。至于你们说的这些嘛......”
他拖长了尾音,随即绽开一个坏笑,语气像戳破泡泡一样轻松:
“纯粹是你们想太多了。”
全场哄笑。
主持人也忍俊不禁,摆摆手:
“好吧好吧,那咱们还是跳过这个话题吧。”
她低头翻动台本,准备进入下一个环节。
然而,就在这时,靖合却主动开口:
“不过未来几年我可能会持续关注这类题材。”
主持人意外地抬头,立刻抓住这个新话题:
“哦?说到新动向,我看到您最近接了一部纪录片的配音工作,这还挺让人意外的,尤其是这部片子的题材非常敏感。您能谈谈为什么接下《宗谷号》吗?是代表着自己的特殊立场吗?”
靖合装作思考样子:
“嗯......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刚巧看到了这部片子,又刚巧有太多的话想说给别人听,所以就接下了,仅此而已。”
“我其实很早之前就和大家坦诚过,我此生想要表达的一切,都在我的每一部作品里。”
主持人会意地点头:
“看来我们也只能等片子上映,从电影里找答案了。”
发布会仍在继续,问题一个接一个抛过来。
靖合仍是回答得不急不慢,台下的闪光灯一直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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