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座

　　九月的风裹挟着粉笔灰的气息掠过教室。林叙白用课本支起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摇曳的香樟树发呆。
　　后排突然传来窸窸窣的响动。他漫不经心地偏头一瞥，只见江逾淮正将一摞竞赛习题集往课桌深处塞。苍白的指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色，少年校服袖口露出半截银色绷带，在阳光里晃得刺眼，绷带边缘还隐约透出淡淡的血迹。
　　"早啊，江同学。"林叙白故意拖长尾音，把还冒着热气的豆浆放在对方桌上。塑料杯底在木质桌面磕出清脆的轻响，惊得江逾淮如受惊的雀鸟般缩回手。练习册边缘露出的"全国数学联赛真题"字样，让他瞳孔微缩。
　　江逾淮垂眸盯着杯壁凝结的水珠，喉结上下滚动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谢、谢谢，以后不用......"
　　"跟学神客气什么？"林叙白挑眉，用钢笔敲了敲对方摊开的英语试卷。红笔批改的满分作文旁，批注着比老师更犀利的见解。"昨天那道完形填空，你讲的解题思路比王老师还清晰。"
　　他注意到，江逾淮握笔的手骤然收紧，试卷边缘被捏出细密的褶皱。绷带下隐约透出的淡红血迹，洇湿了纸面，在雪白的试卷上晕开小小的花。
　　课间操的音乐响起时，林叙白靠在走廊栏杆上转着篮球。远处，江逾淮抱着物理竞赛报名表匆匆跑过，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只受了惊的白鸽。
　　少年奔跑时，书包里掉出一张照片。林叙白眼疾手快地捡起来——照片里，江逾淮穿着市一中的校服，站在化学竞赛领奖台上，身旁站着一位面容和蔼的中年女性，两人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妈妈和我，2024年冬"。
　　林叙白若有所思地将照片揣进兜里。他无声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书包夹层里的全国奥数金牌证书——这是他和父亲的约定，要在高三伪装成学渣，用这种叛逆的方式对抗父亲安排的保送之路。
　　父亲总说，学奥数拿金牌是为了他好，却从未问过他真正想要什么。
　　午休的食堂蒸腾着饭菜香气。林叙白端着糖醋排骨的餐盘，在江逾淮对面坐下。少年正就着白开水啃馒头，看见他时慌忙把作业本倒扣在桌上。
　　本子边缘露出的竞赛日程表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周末的补习班时间，还有一行小字："妈妈的复查日，记得买药"。
　　"别藏了。"林叙白夹起最大块排骨，放进对方碗里，"市一中的年级第一转学来普通班，总不会真是因为家长工作调动吧？"他盯着江逾淮骤然苍白的脸，故意放缓语气，"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江逾淮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发抖，绷带随着动作摩擦出细微声响："你怎么......"
　　"上次帮你送作业本，看到你桌洞里的省化学竞赛获奖证书了。"林叙白往嘴里塞了口米饭，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放心，我对学霸的世界没兴趣。"
　　他瞥见少年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明明都是戴着面具的人，一个用玩世不恭掩饰天赋，一个用沉默寡言藏起伤痕。
　　下午的数学课成了两人无声的较量。林叙白故意把手机摆在课本上刷短视频，却在老师写出压轴题时，用草稿纸折成纸飞机扔向前排。
　　江逾淮展开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用漫画风格画出的解题思路，每个步骤旁都画着呲牙咧嘴的小怪兽。怪兽举着的标语写着："学霸别装了，这题你闭着眼都会解！"纸飞机的尾翼上，还画着一只戴着眼镜的小鲸鱼。
　　"林叙白！上课玩手机还传纸条？"数学老师的粉笔头精准砸在他脑门上。他夸张地捂住额头，余光却看见江逾淮悄悄把纸飞机塞进课本，嘴角抿着的弧度藏都藏不住。
　　少年低头时，后颈处露出半枚银色项链，坠子在衬衫领口若隐若现，像是一个未说出口的秘密。
　　放学后的图书馆弥漫着陈旧的油墨味。江逾淮正专注地讲解英语阅读技巧，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林叙白撑着头，目光却落在对方翻开的笔记本扉页——那里用钢笔工整地写着"江逾淮，证明题的答案永远不在题目里"。字迹下方，用铅笔反复描摹的鲸鱼图案被橡皮擦得模糊不清，旁边还有一行被划掉的小字："如果梦想也有方程式......"
　　"这题你又错了。"江逾淮指着试卷上鲜红的叉，耳尖因为着急泛起薄红，"虚拟语气的用法......"
　　"我脑子笨，学不会。"林叙白突然凑近，看着少年睫毛不安地颤动，"除非......你给我画个思维导图？就像上次数学题那样。"
　　他注意到，江逾淮耳后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脖颈滑进衣领，绷带下渗出的血迹在衬衫领口晕开淡淡的红，像是一朵脆弱的花。
　　当江逾淮真的开始用彩色笔绘制导图时，林叙白从书包夹层抽出自己的竞赛笔记。那些用红笔标注的解题捷径，那些写满批注的模拟试卷，此刻都成了他观察江逾淮的道具。
　　少年认真的侧脸，低头时露出的后颈，还有翻动书页时手腕上银链的轻响，都成了比函数图像更难解的方程式。
　　暮色渐浓时，江逾淮突然指着窗外："快看，是火烧云。"晚霞将图书馆染成蜜糖色，少年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侧脸美得像幅水彩画。
　　林叙白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在对方转头的瞬间慌忙锁屏——屏幕上定格的，是江逾淮专注画画的侧影，他笔下的鲸鱼正冲破试卷上的红色叉号，背景是一片绚丽的火烧云。
　　"你在拍什么？"江逾淮凑过来时带起的风，让林叙白闻到淡淡的碘伏味混着皂角香。他慌乱地把手机倒扣在桌上，耳尖发烫："拍......拍窗外的云。"
　　回家的路上，两人并肩走在梧桐道上。江逾淮抱着装满资料的帆布包，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
　　林叙白踢开脚边的石子："周末要不要去个地方？保证比图书馆有意思。"
　　少年警惕地看他一眼，绷带下的手指蜷缩："不会是什么学渣聚会吧？"
　　"想得美。"林叙白笑着推了推他的肩膀，触到对方单薄的肩胛骨硌得手疼，"是个秘密基地，说不定能找到解开某些方程式的钥匙。"
　　他看着江逾淮耳尖的红晕，在心里默默补充：比如，如何解开你藏在习题集下的秘密，还有绷带里的伤痕，以及照片背后的故事。
　　夜风卷起几片落叶，在两人脚边打着旋儿。江逾淮低头踢着石子，轻声问："那里......能看到星星吗？"
　　林叙白望着被霓虹灯染成紫色的天空，突然想起竞赛颁奖典礼那晚的星空。那时的他站在聚光灯下，父亲举着摄像机的手比他的奖杯还耀眼，却从未照亮他心里的角落。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路灯将他的影子和自己的重叠在一起："能，只要你想看。"
　　远处传来便利店的招牌叮咚声，江逾淮停在自动售货机前。他盯着显示屏上的价格，最终选了最便宜的矿泉水。
　　林叙白不动声色地按下热巧克力的按钮，在机器吐出包装时挡住价格标签："请我的小老师喝杯热饮，不算贿赂吧？"
　　江逾淮捧着温热的纸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镜片："其实......我转学是因为......"
　　"不用说。"林叙白仰头看着夜空，便利店的霓虹在云层上投下诡异的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程式，慢慢解就好。"
　　他侧头看见江逾淮睫毛上凝结的水雾，突然觉得，或许这场伪装的游戏，从遇见那双藏着星辰的眼睛开始，就已经偏离了预设的轨迹。而那些被小心藏匿的伤痕与梦想，终会在某个黎明，像鲸鱼跃出海面般，撕破所有的伪装。
　　梧桐叶落在江逾淮肩头，林叙白伸手去拂，却在触及布料的瞬间停住。少年颤抖得太过明显，像深秋枝头摇摇欲坠的叶片。
　　他收回手，把书包里藏着的创可贴又往里塞了塞——那是午休时特意去药店买的，包装上印着可爱的鲸鱼图案。
　　路过一家药店时，江逾淮突然停下脚步："我......我有点事。"不等林叙白回答，就快步走了进去。
　　林叙白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看着少年在药品货架前徘徊，最后拿起一盒止痛药，看了看价格又放下，转而拿起最便宜的消炎药。
　　林叙白推门进去，径直走到止痛药货架前，拿起最贵的进口药："老板，这个和消炎药各来一盒。"
　　江逾淮惊讶地看着他："你......"
　　"就当是预付的补习费。"林叙白把药塞进江逾淮手里，"别拒绝，不然我英语可就没救了。"
　　月光爬上两人的肩头，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林叙白望着江逾淮抱着药盒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场错位的相遇，或许就是命运给出的最特别的方程式，答案不在题目里，而在彼此靠近的每一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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