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摇荷美人

　　3.
　　荷塘内，荷叶碧翠欲滴，宛如翠玉雕琢而成，盈满生机。时维初夏，五月的天气渐趋闷热，好似蒸笼一般，那股子暑气悄然蔓延。小莲恹恹地趴在案几上，对着冰块贪婪地吸纳着丝丝凉气，恰似久旱逢甘霖的倦鸟。
　　我搁下手中的笔，眸光投向窗外，但见那纸上还未干涸的笔墨，被窗边潜入的细雨晕染开来，墨花在纸间悄然绽放，氤氲出一抹墨韵。
　　那雨绵密如织，小莲见我起身推门而出，赶忙擎起那把青黑色的纸伞，跟在我身旁撑起一方小小的遮蔽。我默默无言，目光投注于院前那一塘碧绿的荷叶上，心中郁积之情不禁舒缓了几分，蹙起的娥眉微微舒展，嘴角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小莲跟我年岁相同，只是她生性过于活泼好动，仿若灵动的雀儿。见我展露笑颜，她亦是满心欢悦，笑道：“许久未曾见小姐这般笑了。”
　　“嗯，今岁莲叶长得甚是繁茂，唯盼那荷花能早日盛开。”
　　与小莲赏莲未几，余光瞥见一人从前院匆匆行来。待其走近，细看原是母亲的贴身侍女栎秋。栎秋径直步入我院中，朝着我躬身行礼，恭谨言道：“三小姐，老爷夫人在前厅有请，特遣奴婢前来告知，小姐随奴婢同去罢。”
　　我满心疑窦，问道：“可曾说是何事？”
　　栎秋浅笑道：“太子爷来府上，说是前来探望小姐。”
　　诚然如此，自上次长公主生辰与众宾朋见礼之后，再有诸般公主皇子生辰之宴，或是吟诗雅集，我皆未再去，细细算来，已然有三四个月之久矣。
　　我正欲与栎秋同步离去，小莲唤住我：“小姐，莫不要稍加妆扮一下？”
　　我接过小莲手中的伞，对她说道：“无需，你且留在此处，做些桂花糕，待我归来便一起吃。”言罢，遂与栎秋举步于这雾雨迷蒙之中。行至前厅后屏，且能听闻太子周胤盛与父亲的谈笑声。刚踏入前厅，收拢起手中那把青黑色的伞递给身边的人，只见周胤盛身着一袭青色鎏金的轻衣，俊逸非凡。他瞧见我时，剑眉轻挑，似那夜空里上弦月泛起的清辉洒落人间，又宛如静湖之上泛起的轻柔涟漪。一如初见之时那般丰神俊朗，那双桃花眼望向我时，天上的繁星坠入幽潭，令我有些不敢直视。
　　栎秋上前向父母亲禀报道：“老爷夫人，小姐已带到了。”
　　母亲身着赤色华服，端庄地端坐在堂上，颔首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栎秋退下。我先向太子请安，继而给父亲母亲行礼问安，随后才起身落座。
　　父亲见我身旁无人服侍，开口问询：“荷儿身侧的侍女呢？”
　　见父亲有所不悦，我起身回道：“女儿让小莲和其他人留在院里了，给女儿做些桂花糕，父亲莫要怪罪小莲，此乃女儿自身的意思。”
　　父亲虽未加怪罪，只是轻声怪我太过任性，唤来在外等候的栎秋，命她为我沏一壶热茶。
　　周胤盛抬手，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捧起身侧茶盏，轻抿一口，缓缓抬头看向下堂二位，缓声开口：“苏丞相，此次前来，是要领三小姐入宫的，皇后娘娘自进宫起，身体抱恙，每况愈下，故思念幼妹，父皇便差本宫前来接三小姐过去。”
　　我心下一惊，父亲母亲亦惶遽地连连起身。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可是有何变故？”母亲忧心忡忡地问道。
　　“倒也并非大事，只是皇后娘娘近日偶感风寒，宫里的太医虽治得了病，却难治心病，父皇见她实在不好，也不同人说话，想是念极家人，带三小姐过去见上一见，应能缓解。”周胤盛回应道。
　　“既是圣上的旨意，还烦请太子殿下沿途多多照顾我这女儿，她自幼体弱。”父亲望着太子恳切地说道。
　　周胤盛含笑回道：“自然，此乃本宫之责，亦是二郎去西北时的嘱咐。”
　　提及兄长，我心中一阵波动。
　　“难得见你出来…”初次见周胤盛时他所言之时，我此刻仿若明了，他竟与兄长相识。
　　离府前，我再三叮嘱栎秋，令小莲在院中等候。周胤盛自马车上伸出手，我在他搀扶下登上马车，与他同乘去往宫内。
　　马车内，迎上周胤盛那深邃的眼眸，他凝望着我，欲言又止。我轻叹一声：“太子殿下有话但说无妨。”
　　“苏荷姑娘，莫要哀伤，皇后娘娘，恐难是撑过这个月了。”见我默声，他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忧虑。
　　“长姐嫁入宫中未满两年，年纪尚轻，平日身子也好过我许多，怎会如此？”见他神色凝重，我心中更是慌乱不已，此事想来定是确凿无误，身子几欲坐不稳，幸得他及时扶住。周胤盛见我难过，那只大手欲轻拍我的背予以慰藉，又觉着不妥，缩了回去。
　　“苏荷姑娘，本宫想问姑娘一事。”
　　“何事？”
　　“姑娘可愿嫁与本宫为妻？”我骤然抬眸看向他，见他态度诚恳毫无虚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脑海中浮现苏奕安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与眼前之人面容交错重叠。我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语气很轻回道：“臣女不愿。”
　　余光瞥见周胤盛那双桃花眼，光彩逐渐黯淡下去，他扯动嘴角强作笑颜，故作轻松之情：“那便等到苏姑娘应允那日，一日不允，本宫便一日不娶。”
　　彼时，雾雨蒙蒙之中，宫人在前头为他撑伞，我们二人相继步入宫殿。龙椅之上的中年男子，散发着凛然的威仪与与生俱来的贵气，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君临天下的王者霸气。目光如星，双眉似浓墨，与周胤盛眉眼如出一辙。
　　回禀过皇帝后，周胤盛便辞行而去，临行前回首有千般怅惘之意。
　　我被宫人引入皇后宫中，穿过前殿，行至后堂，只见榻上躺着的人，往日那圆润的双颊已消瘦，身形单薄若弱柳扶风，一头青丝垂落两旁，散在床沿。昔日那是何等的美人，如今却因病痛折磨而形销骨立。
　　待她苏醒，方予喂以汤药，直至后来，她竟再也不愿喝下一口。彼时，她向我讲述一段旧事。
　　有一少女，钟情于戏子。少女幼时，其父送其入书院修习。待归京之际，逢内乱，遭贼人当街挟持，幸得那戏子相救。戏子本是孤儿，为生计所迫入戏院学习，后成戏楼红人。二人初见之时，彼此倾心。只是后来，那戏子知晓少女为相府大小姐，自觉身份悬殊，本欲断此露水情缘。然宫廷圣旨忽然而至，少女不愿嫁给自己不喜之人，知道自己是被皇帝要来的人质，为了压制父亲的势力，自己便是那制衡的武器，后寻得画皮师私下临摹其皮囊，想以此以假乱真，而后二人真身可以私奔，二人商议已定，岂料那戏子竟人间蒸发，消失不见踪迹。如今想来，大抵也能明了了，长姐等待许久，圣旨在侧良久而不肯接过，直至遭其父以藤条抽打手背，纤细手指染血，方颤颤巍巍接过。然与不爱之人共处又有什么意思？
　　“我在常青树下等他许久许久，听闻他消失不见派人寻觅多年。”长姐几近哽咽。
　　“君且思之，我们家之势颇大，遍寻京城，为何都不见那人影踪？”她眼中含泪，哀怨而言。
　　我闭目，任泪滑落脸庞，我自是知晓她口中之人下落。早几年前小莲惊慌来报，父亲杖杀一名戏子，那戏子死时紧攥一幅画，与长姐所绘图樱花相同。那时，父亲下令众人不许告知长姐，只哄骗她戏子已离京且再不会归返，使长姐苦等无果，嫁于圣上。只是，我不能说，也不敢。
　　到了六月初，长姐精神愈盛，整日于床榻前命我学她作画。我问所作何画，她说是樱花。我绘了一幅又一幅，呈与她看，她说不好，称此并非她所挚爱。她踉跄起身，行至我身侧，取走我手中的笔，潦潦数笔，所绘与我不同，那画上花下有一少年郎，束发飘逸，侧脸朦胧，难辨其貌。
　　她忽望窗外，唤婢女入内为其梳妆。眉如粉黛轻雾，仿若又回往昔，变回那个活泼可爱的少女。她挽起我的手，要我陪她外出走动。
　　望庭前皇帝为她所植樱花，她摇头叹息：“此处樱花不及山上之美，我往日所见最美之景，乃漫山樱花树，纷扬飘舞，那人就在身侧，又见他了。”她眼神迷离，泪花盈满眼眶。
　　“常青树下见，好吗？”她浅笑出声。
　　微风挟淡淡花香，映衬湛蓝苍穹，樱花惹人怜爱，她不禁上前轻触，面颊染淡红。
　　“荷儿。”她转头唤我。
　　“去将姐姐那件披风取来，略有凉意了。”长姐面上笑意更增几分。
　　我应诺，回屋取来再返庭前时，见她嘴角含笑，安然闭眼，樱花飘落其身，宛若天上下凡的仙子。
　　皇后溘然长逝，薨于那年的盛夏，樱花开得正盛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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