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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峭冬日,又是深夜,安屿身上却只有一件单薄的T恤,走入雨中的瞬间,便止不住打了个冷颤。
而不远处的主楼,却笼罩在温馨的暖黄灯光中。
安屿抱紧双臂,强行操纵被冻僵的双腿,从四面漏风的仓库,埋头向它冲去。
暴雨如注,不到五十步的距离,他浑身上下就被彻底浇透。
大门虚掩,若是从前,他必然会毕恭毕敬按照安父——不,安睿衡的要求,与安家其他下人一样先行敲门,待得到允许后才进入。
但今天,他不想这么做了。
不止今天,从今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不想那样自轻自贱了。
安屿伸手推开房门。
夹杂着雨水的风跟随他一起涌入屋里。
“谁这么毛手毛脚?怎么门都关不好!”客厅中,领班保姆本想斥责手下,转头却见一个头发湿答答垂下、人不人鬼不鬼的影子进入,顿时吓得一个哆嗦,结结巴巴道,“谁……谁啊你!”
安屿不回答,而是先看向墙上悬挂的电子钟。
朦胧亮着的屏幕上,时间真的是半年前、拍卖会举办的前夜。
他真的真的,拥有了重新再活一次的机会。
安屿深呼吸,平复心情后,抬头将脸露出来,“是我。”
看清原是不重要的假少爷,领班保姆先是松了口气,而后怒斥道:“干什么你?通报老爷了吗?出去出去!”
安屿静静看她。
刘琼,五十岁的中年妇女,虽只是安家的住家保姆,衣着打扮却十分有质感,都是高端品牌的精典款,没有张扬的logo,简约大气,厚重典雅,与身边其他三个保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自然不是她自己既有钱又有审美,而全是拜他这个曾经的安少爷所赠。
只因自他有记忆开始,饮食起居便由这个人无微不至地照料,因此,他一直尊称她一声“琼姨”,死缠烂打求着安父将她的工资一涨再涨,每逢节日,更是会自掏腰包,送她许多价值不菲的礼物。
但身份挑明后,她对自己的态度却一夜变脸,再没了往日慈眉善目的模样。莫说再像从前那样叫他“安少爷”,便是“安屿”都懒得叫了,不是颐指气使的“喂”,便是不耐烦的“你”,将见利忘义的小人模样发挥到了极致。
安屿收回思路,便见她双臂大张,满面戒备,正恶狠狠地死盯着自己。
无端叫人想起保卫鸡蛋的老母鸡。
滑稽又可笑。
安屿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开口,却一本正经道:“明天的拍卖会,我有事情要向老爷汇报。”
不知是不是天气实在太差,忽明忽暗的闪电下,刘琼莫名觉得安屿的眼神不再像从前那般柔顺乖巧,反而透着诡异的邪气。
“不可以?”安屿好脾气道,“那就算了,不过回头要是出了什么纰漏,我只能把今晚的事如实禀报老爷了。”
“等、等下!”
事关真少爷回家后首次对外亮相,刘琼果然不敢担责,忙开口挽留。
待他真的停下脚步,却又觉得自己丢了面子,于是为难他道:“脱了你的脏鞋再上楼!”
安屿转身,直视着她的眼睛,笑眯眯道:“抱歉,我忘记换了。烦请拿双拖鞋来吧,要最厚的。”
开什么玩笑?给他拿鞋?
刘琼立刻怒道,“你当自己是谁!”
“我当自己是谁并不重要,”安屿温吞道,“重要的是,您当自己是谁?是连拿鞋这种本职工作都不愿做的保姆,还是变着花样阻拦我向老爷汇报工作的罪魁祸首?”
刘琼背后霎时起了一层冷汗。
老爷待下人十分严苛,无论是没做好本职工作,还是耽误了明天的拍卖会,都一定会将她解雇。
可……以前那么好欺负的人,今日怎么只不咸不淡的两句话,就将她逼到了这个境地?
刘琼心中怨恨,不情不愿拿出双鞋扔在他脚下,咬牙道:“很晚了,有事你就快点去汇报,别影响老爷睡觉。”
安屿没弯腰,而是从容抬起了湿漉漉的脚。
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你不要太过分!”刘琼火冒三丈。
“不愿意?”安屿歪头,好心提醒其他三人,“还愣着干什么?你们主管被为难了,还不快去请老爷下来为她主持公道?”
安屿不提醒,那三人还只是看戏,得了提醒后,立刻便反应过来这是让刘琼在老爷面前减分的好机会,争先恐后向二楼跑去。
“我帮他换!回来!”
唯恐当真有人将这么小儿科的事情捅到老爷面前,刘琼只得飞速蹲下身子,为他换上拖鞋。
机会转瞬即逝,再去打扰老爷便成了自己的过错,其他三人只能遗憾停下。
“谢谢”,两只脚都□□爽的拖鞋包裹,安屿咧嘴,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辛苦了”。
刘琼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后槽牙几乎咬碎。
安屿一步步踏上楼梯。
屋内暖气开得充足,分明是温暖如春,可他总觉得,那股将他生生冻死的寒气已钻进了每一寸骨缝,纵使重活一世,也依旧如骨附蛆,如影随形,叫他冷得发颤。
二楼小客厅中,安母正在帮安怀宇搭配领带,安父则认真观看,时不时颔首,“这条也好看,再试试那条蓝色的。”
“好”,安母慈祥笑道,“怀宇长得很像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哪种颜色都能驾驭。”
“是母亲眼光好”,安怀宇幸福道,“挑的每一条都好看。”
温馨的氛围随安屿进入戛然而止,安父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不悦道:“你怎么来了?”
安母则忙将安怀宇拽到自己背后,担心道:“怀宇,离他远点。明天还有活动,可千万不能被传染感冒。”
安屿平静回答,“抱歉老爷。我是因为突然想到了明天拍卖会的漏洞,这才来连夜向您汇报的。”
安睿衡诧异看他。
知道自己是抱错的野种后,安屿虽然不再喊他父亲,却也始终不肯和其他下人一样喊他“老爷”,今夜怎么……?
安屿看到了他的震惊,却不做解释,只继续道:“内场缺乏安保,一旦有意外发生,我们没有任何反制的手段。事关少爷首次出席,容不得这么大的纰漏。”
听到他终于肯叫自己“少爷”,便连安怀宇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安屿心中平淡无波。
从前,他虽然表现得不在意,可看到曾经温柔对待自己的父母换了个孩子呵护,内心的确会针扎一般地酸楚,拼命拒绝像外人一样叫安睿衡夫妇“老爷夫人”,更不愿意叫安怀宇“少爷”。
但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亲眼见过对方凉薄,他终于知晓,自己和安怀宇都不过是血缘关系的象征,谁都无法脱离身份获得真正的亲情,内心当然彻底释怀。
此时此刻,他唯一放不下的,唯有明天的拍卖会。
——那场由他负责、努力准备了半个月,最终却以压轴竞品失窃而草草收尾的拍卖会,是他心里永远的噩梦。
就因为那场失败的拍卖会,他成为人人嘲讽的对象,更成为烂泥扶不上墙的典型代表。
从那以后,他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自我怀疑,以至于自暴自弃、任人欺凌。
重来一世,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就这点事?”安怀宇最先按捺不住,嗤笑道,“安屿,你是不是病糊涂了?明天是私人竞拍,到场都是名流贵胄,能有什么意外?”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安屿无视他,坚持己见。
安怀宇针锋相对,“在私人拍卖会上安插保安,这不是将各位贵客当贼防备吗?传出去让安家的脸往哪搁?再说了,距离拍卖会只剩不到24小时,现在才想起来这茬,你早干什么去了?”
最后一句话真是说到了点子上。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安屿不再废话,直接抛出安睿衡绝不会拒绝的理由。
“老爷,明天有盛先生出席,活动绝不能出现任何闪失,我想,各位来宾一定能够理解的。”
“盛先生”三字一出,安睿衡立刻不假思索道:“就照你说的办。赵晓还在会场,找他一起落实,去忙吧。”
呵,果然。
盛沉渊,盛家家主,权势滔天,是安家这种普通豪门做梦都想攀附的顶级存在。此次纡尊降贵来参加他们举办的拍卖会,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天大喜事。
只要能给这尊大佛留下好印象,哪怕得罪其他所有来宾,安睿衡都一定会同意。
目的达成,安屿不愿停留,正想离开,安怀宇却道:“父亲,我去办吧,这么重要的事,我不放心交给他。”
“这怎么行?”易婉丽阻止,“怀宇,盛先生极少露面,接近他的机会不可多得。现在你最重要的事就是养精蓄锐,明天一定要华丽出场,给他留下个好印象。别因小失大,为了这点事熬坏精神头。”
见盛先生的机会的确过于珍贵,安怀宇短暂思索即做出选择,“那就让他去吧,但……他不能出现在盛先生面前。”
上一世,安怀宇也一直不愿意让他出席拍卖会,那时安屿只以为他孩子心性,想要独享高光。
但今日重新审视他的神情,安屿方才发现,那哪里是单纯的孩子心性,分明是恨不得他永远消失的怨毒。
十指分明完好无损,锥心的痛却如影随形。
安屿握拳,用真实的触感提醒自己已是重生,强行压抑下情绪,低眉敛目道,“少爷放心,我自有分寸。不过老爷,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安睿衡侧目。
“为节省时间,想麻烦您安排辆车送我去会场。
这并非大事,安睿衡抬高语调,随口冲楼下喊道,“刘琼,送安屿去会场。”
“谢谢老爷。”目的达成,安屿立刻得体告退。
由此,便没能看到身后,安怀宇几番变化、愈发阴郁的眼神。
楼下,得了命令的刘琼虽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迎上来,忍气吞声道:“车在外面,走吧。”
“不着急。”安屿却道,“去拿把伞。”
刘琼动也不动,看着他咬牙。
“又不愿意了?”安屿贴心道,“那你去请示老爷,让他换个人来送我吧。”
刘琼自然不敢,只能愤然找伞。
安屿则坐进柔软的沙发里,随手抄起手边的毛毯,认真擦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
须臾,刘琼回返,怒吼道:“起来!这沙发是你配坐的吗!”
安屿不紧不慢,也不动,“很严重吗?那你怎么不早说?要么我们一起上楼去向老爷认错吧?”
“……”刘琼一连深呼吸五六次,这才控制住想将他掐死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倒也没有这么严重,快走吧,别耽误正事。”
安屿这才肯起身。
屋外,暴雨还在哗啦啦降下。
说也奇怪,自他有记忆以来,梧市冬天极少下这样的暴雨,疯狂得似要将这世间一切全部冲刷。
不过,手中有这把自己争取来的雨伞,便能少受许多风寒。
数次交锋尽皆落败,刘琼已不敢再为难他,却也实在不愿意服软,于是干脆冷暴力,权当他是空气,沉默开车。
安屿求之不得。
重来一世,他需要安静的空间梳理思路。
虽借盛沉渊的身份争得一线转机,但那场盗窃具体要如何阻止,还是个难题。
车外,车轮飞速驶过,倾轧出飞溅的水花;
车内,安屿目光沉沉,许久,极轻声道:“盛先生,盛沉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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