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故人行

作者:今已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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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人


      黄浦江边,来往的船只又如过去般井然有序,只是天上仿佛总有散不去的阴云。沈宁昭站在江边,江风吹过她素黑的旗袍,吹得她眼眶发酸,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前路。
      沈宁昭回到了学校,每天照常上课,日子好像没有变,只是老师和同学们的言语间,又有了什么不同。沈宁昭加入了进来,她开始主动参与讨论,战争的残酷,政府的无力,她想要做点什么。她和同学们一起印制书单,和他们拉起抵制洋货的横幅,有时还偷偷去参加集会。
      夜晚的弄堂口,学生们低声传递着油墨未干的传单,纸张上每一个字都像是炙热的火星,沈宁昭从前只是默默看着,如今也学会了把传单塞进店铺的门缝,偷偷贴在电线杆上,甚至在课堂上偷偷传到同学手中。她第一次站在游行队伍的最前排,第一次和同学们翻过围墙,双手和衣角沾满了泥土,却忍不住笑起来。
      后来,沈宁昭从学校毕业,她不再发传单,也不再上街游行,她又换上了剪裁精致的旗袍和洋裙,开始往来于各个宴会场中,她开始往旗袍的袖口里缝纸条,在舞池中不动声色地递出一根火柴。沈家父母看着她每天早出晚归,仿佛知道她在干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默默把摆在玄关的那盏青瓷灯点得更亮一些。他们不问她去了哪里,也不再唠叨她怎么又瘦了、妆化得太浓,只是偶尔,母亲会在饭桌上多夹一块她爱吃的油焖春笋,父亲在看报时,声音压得更低一点。他们知道,如今的上海滩,早就不是谁家姑娘嫁得好就能一生无忧的时候了。他们的女儿,从来不是温顺听话的姑娘,从前她被江云扬领着出去玩,后来她自己去发传单,去游行,现在,穿着旗袍站在宴会中央,在人与人之间周旋。他们知道,女儿做的事,比从前更危险了。但他们谁也没说破,只当她还是那个爱美爱闹的小女儿,偶尔会抱怨旗袍上的刺绣线头勾到手,回家时会带回一盒桂花糖藕。
      闲暇时,沈宁昭也在想,若是国家太平,江云扬还在,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会像当初设想的那样,嫁给江云扬,生几个可爱的小孩,过上一辈子不愁吃穿的安稳日子。可时代的的车轮滚滚碾过,她没有选择的机会,她的人生也被裹挟着推向前方。
      1935 年深秋,梧桐树的叶子黄得极透,簌簌落下来,像铺了一地金箔。沈宁昭照例出门赴宴。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细密的藤蔓暗纹,耳侧坠着一对珍珠耳环,裙摆刚刚及地,露出一点鞋面上压着的浅金刺绣。她端着酒杯,从一个又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身边走过,笑容刚刚好,眼神淡淡的,像一片碎金落进黄浦江的水波里,浮浮沉沉。
      她站在廊下吹风的时候,有人走过来,递给她一根烟。男人穿着考究的灰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冲她微微点头,手指在掌心轻敲两下。沈宁昭心里一凛,别开脸,看似无意地抬手,指尖从旗袍袖口里抽出一张叠得极小的纸条,趁转身的时候塞到那人掌心。男人微微一愣,像是没料到任务会完成得这么轻易。他低头笑了笑,收起纸条,仿佛只是接过了一枚被风吹落的花瓣。
      沈宁昭并没有多看他,只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却又说不出在哪儿见过。她想,也许是某位实业家的公子,或者是去年哪场舞会上匆匆错身而过的人。直到后来,她和舞伴错开步子,站在旁边听人介绍:「这位是顾公子,顾绍庭,祖上也在江南的。」
      沈宁昭怔了一瞬,听见「顾绍庭」这三个字时,心里像是被什么微微触动了一下,却没有太多波澜。她想了一会儿,才从旧日记忆里翻出一张模糊的少年面孔。那是很多年前,她和江云扬回江南过年,疯玩着不知进了谁家院子,她看见门廊上挂着的风铃,踮起脚去碰,结果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江云扬离她有些远,冲过来扶她却没扶着,是屋里走出来了个比他们大几岁的哥哥,走过来托住了她的胳膊。
      「别乱碰。」那时的顾绍庭声音冷冷的,还带着少年人刻意装出来的沉稳。她记得她好像回了句嘴,顾绍庭却没再理她,低头翻回手里的书,书里还夹着一张干得发脆的枫叶,也就这样而已。她和顾绍庭实在算不上熟悉,虽然拜年时好像也走动过几回,但他年纪比他们大,读的书也比他们厚,总是板着脸,不像江云扬,总带她一起翻墙、放鞭炮、带她去吃糯米团子。她记得的顾绍庭,就是个无趣的大哥哥,连笑都带着点装出来的少年老成。后来顾绍庭总是被父亲叫来家里,谈论些生意场上的事,沈宁昭碰见了,也只是同他打个招呼,就又欢欢喜喜的玩自己的去了。再后来,听父亲说他去了南洋,沈宁昭也没放在心上。那时的她,眼里装满了更热闹鲜活的事,顾绍庭这个名字,就被她丢进了记忆的角落里。若不是今晚意外重逢,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曾认识这样一个人。
      一别经年,往事浮上心头,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在一旁站着的顾绍庭。华灯映在他肩头,落下浅淡的光晕,仿佛隔着一层看不清的薄雾。顾绍庭似乎也认出了她,举起酒杯,向她微微示意。沈宁昭微微一怔,旋即端起杯来,朝他颔首致意。酒杯碰到唇边,她轻轻抿了一口,冰凉的气泡顺着喉咙滑下去,那些被她尘封的过去,又浮浮沉沉地涌上心头。
      沈宁昭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遇见顾绍庭,也不知道,那些几经辗转、暗中传递的情报,究竟有多少与他相关。沈宁昭一直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这些年做的事有多危险,她刻意与过往的一切拉开距离,连父母也不例外,仿佛走得越远,曾经那些柔软温暖的记忆就越无力追赶。她如今走的路太过崎岖,荆棘密布,很多时候连一丝光都看不见。她害怕,那些柔软的旧日片段,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足以变逼她退缩的利剑。只是,她没有料到,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竟会有顾绍庭的身影。她对于他的印象全部和过往有关,那是她刻意忘却的记忆,是她以为再不会重逢的过去。她无从逃避,埋在记忆深处的少年旧事,就像被人猝然揭开的尘封旧箱,一瞬间,翻涌而出。
      宴会散得很晚,宾客们陆续离去。沈宁昭披上薄薄的披肩,从回廊里走出去。秋夜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露水凝在雕花木柱上,她指尖无意间触过去,湿凉的一片。她走到台阶前,抬手拦车,身后忽然有人唤她:「沈小姐。」
      她回头,看到顾绍庭站在几步外,已经脱了宴会上的西装外套,衬衫袖口挽到手肘,看起来比席间多了些随意。他走过来,把风衣递给她:「夜里凉,披着吧。」
      沈宁昭下意识要拒绝,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推脱反而显得多余。她伸手接过风衣,披到肩上。沈宁昭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便看见对面的人顿了顿,像是酝酿着什么,然后轻声说:「江云扬的事,我听说了。抱歉,没能早点和你说上一句。」
      这句话猝不及防地刺进她心口,沈宁昭呼吸微滞,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风衣的衣角。风衣上残留着极淡的烟草气息,混着一点古龙水的香味,这味道陌生得让她无从适应,却又无端勾起些过往的气息。
      「我听说时确实愣了一下。」顾绍庭声音很轻,「我一直以为,你们早该成亲了。」
      沈宁昭低头,指尖在风衣衣角上轻轻捻了一下,那点薄薄的布料像连着她的心口,揪得她发疼。半晌,她嘴角牵出一点微弱的笑:「小时候我总觉得你无趣得很,还凶巴巴的,比比江云扬差远了。」她的语气刻意带了点玩笑,心里却乱得像翻了底的旧箱子,「可现在……」她看着夜色下的黄浦江,江面上灯影浮动,她的声音低下来,「竟然觉得,能在这里遇见你,真是世事难料。」
      顾绍庭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里藏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他从前见过的沈宁昭,是个披着缎面斗篷,走路带着香粉气,总爱缠着江云扬撒娇耍赖的小姑娘。而现在,她站在风里,披着他的风衣,眼神里藏着坚韧,旗袍下摆被吹得微微扬起,像一朵深夜里挺立的白蔷薇。
      那日之后,一连十几日,沈宁昭都没有再碰到顾绍庭。故人故事在她心头掀起的涟漪也渐渐消散,一切仿佛都回归正轨。
      十二月的上海,雾霭沉沉,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一片。细密的雨丝像丝线般垂落,打湿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路灯昏黄,透过蒙蒙细雨散发出朦胧的光辉,街道上布满了水洼,反射着街灯的光芒,像是一片流动的镜子。沈宁昭从报社出来,天色已暗得透不过光。她裹紧披肩,将一沓油墨未干的报纸塞进手包夹层——她还需要从中截取信息。拐入弄堂时,忽然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她的手指下意识扣住包内的勃朗宁手枪,却在转身的瞬间被人捂住嘴拉进暗巷。烟草味掺着雨气,擦过她的面颊,顾绍庭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人盯梢,别动。」
      他的手心温热,呼吸却有些凌乱。沈宁昭僵在原地,耳畔传来巡捕房皮靴踏过水洼的声响,远处手电筒的光柱在巷口一晃而过。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顾绍庭才松开手,后退半步。他的西装被雨水浸透,领口洇出深色水痕,却仍将伞面倾向她:「情报站暴露了,今晚必须转移。」
      沈宁昭抿唇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枪柄。这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独处,她本该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接头点」,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你受伤了?」顾绍庭的袖口有一道暗红裂痕,雨水冲刷下泛着铁锈般的腥气。他怔了怔,低头用掌心盖住伤口:「擦伤而已。先跟我走。」
      黄包车在法租界的洋楼前停下时,雨势更大了。顾绍庭带着她进去,穿过大厅,直直进了书房,书架上堆满了外文书,窗边放着一台留声机。他翻出医药箱,背对她解开衬衫纽扣,肩胛骨上一道狰狞弹痕刺得沈宁昭瞳孔骤缩——那绝不是新伤。
      「三年前在哈尔滨留下的。」他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声音平静得像在说旁人的故事,「我几年前就回国了,只是最近才回了上海。当时救了个学生,他举着传单喊『中国不亡』,街上有人开枪,我去拉他,子弹从我的背后穿过去了。」沈宁昭的手悬在半空,纱布上的碘伏滴落在地板,晕开浑浊的圆斑。
      「疼吗?」她鬼使神差地问。顾绍庭转身时,衬衫虚掩着伤疤,眼底却浮起极淡的笑意:「比不得沈小姐在霞飞路上挨的棍子。」沈宁昭一怔——那是上月的事。她为掩护同伴撤离,硬生生挨了巡捕一警棍,左肩至今淤青未消。可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你监视我?」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顾绍庭低头缠绷带,语气波澜不惊:「保护线人是我的职责。」沈宁昭攥紧旗袍下摆,指节发白。她早该想到,顾绍庭能准确找到她的接头点,必定是对她的行动了如指掌。可这种被剖开血肉般的审视,令她如芒在背。
      那夜之后,顾绍庭成了她的任务里若即若离的影子。他会在她乔装成舞女混入百乐门时,以「顾公子」的身份替她挡酒;也会在她冒险潜入日军领事馆前,将一枚微型相机塞进她手心,指腹若有若无擦过她腕间的手表——那是江云扬送她的十八岁成人礼。最惊险的一次,她在码头交接药品时被宪兵队围堵,顾绍庭从货箱后闪身而出,一枪击碎探照灯,攥着她的手跳进腥咸的黄浦江。她在刺骨江水中呛得视线模糊,却听见他在耳畔低笑:「昭昭,憋气。」
      二人在闸北的贫民窟爬上岸时,沈宁昭的旗袍下摆已撕开一道裂口,珍珠耳坠也不知所踪。顾绍庭脱下湿透的西装裹住她,指尖无意擦过她手腕上新落下的疤痕——那是江云扬送她的手表被流弹击碎时留下的。她触电般避开,却听他哑声道:「你递情报时总爱抚左耳的珍珠坠子,这习惯会害死你。」
      沈宁昭猛地抬头。是了,那枚珍珠耳坠是江云扬送的,她每次传送密电前都会下意识触碰,仿佛那点冰凉能镇住心头惶然。她沉默半晌,轻轻笑了下,说:「耳坠丢了,以后也不会了。」那夜,他们浑身湿透,又不敢让人发现,只能互相取暖,慢慢向前走,天色将明时才相携着回到法租界的那栋小洋楼。
      从那以后,顾绍庭开始更频繁的在沈宁昭的生活里出现,他开始来沈家找她,沈父沈母也不说什么,有时还会为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沈宁昭想避开他,却又不得不在下一次任务前与他碰面。顾绍庭知道她在躲,但他不急,也没有逼她,只是一点一点融入了她的生活,他叫她昭昭,给她带桂花糖藕,教她摩斯密码,陪她出席宴会,陪她在深夜的黄浦江边漫步,在她出任务前,将开锁工具藏进一束白玫瑰送到她的窗台。
      沈宁昭开始贪恋这种危险的默契,也开始害怕这种默契。每当顾绍庭用沙哑的嗓音唤她「昭昭」,那些仿佛被硝烟掩埋的往事便如附骨之疽般啃噬心脏。
      沈宁昭没有向前走,顾绍庭就也永远守在那根线外,他们始终不过分亲密,也不过分疏离,他们就一直这样相处着,不温不火,平静安宁,如静水流深。
      但时局并不会因为他们的关系而缓和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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