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2 章
余米米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滑。
她像一只巨大的蛞蝓,贴着地面缓缓滑行,身后拖出一串湿痕,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东东不在,她透过余米米的身影,看见了它身后的实习生。
他戴着手套,站在桌子旁,手里捧着一本书,不知在翻什么。
黄灿喜直接一个滑步迎上余米米,趁余米米不注意,身手利落地从它身侧唰地掠过去,稳稳落在实习生身边。
微风掠过,带动他额前的一缕碎发,三庭五眼在光影下像被精心雕过,锋利得晃眼。
黄灿喜一时间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夸,只想任务结束后,将实习生拐去杂志社当模特。
可这实习生实在不会说话,句句都能精准踩雷,
“你怎么找厕所找了这么久?”
“……谁说我去厕所。”黄灿喜一口气憋胸口不上不下,没想到自己这么会接话的人也有这么无力的时候。
她心里叹气,开门见山,“你能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吗?”
“好。”他几乎没犹豫,就报出一串数字。
如此爽快,倒是引得黄灿喜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却见他神色依旧淡然,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扰的味道。
黄灿喜转念一想,自己实习时也曾如此局促不安过。于是她双眼近乎射出两道慈爱的光,连语气都放慢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周野。”
她一点点输入,却发现这名字竟莫名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好熟悉,这名字我怎么这么熟悉……”
她低声嘀咕,举着手机绕着周野转圈,左躲右闪,又竭力避开对她穷追不舍的两只鬼魂。
周野似乎被她转得有些烦,将手中的书啪地合上,随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刀。寒光一闪,刀已出鞘,直直插进书本中央,支立在那里。
余米米竟在眨眼间消失无踪。
黄灿喜惊得嘴巴微张,“怎——”话还没出口,就立刻捂住。
“你看到了?”周野淡淡瞥她一眼。
“……没有,怎会。”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她下意识否认,“我该看到了什么?”
她绕开脚边那块被不知什么液体浸得发黄的地砖,蹲在周野身旁,“东东呢?怎么就留你一个人在这?”
近看,那把藏刀精致得不像寻常之物,刀柄镶着宝石与玛瑙,隐隐透着一股凌厉的魄气。
“他有事。”周野言简意赅,说完又拾起一本书,慢条斯理地按着自己的节奏将书垒好。
黄灿喜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有感而发,“ECS的老板也太缺德了吧,居然让实习生一个人处理这么多东西。”
周野停下手,眉头皱得死紧地转头看向她,“……我叫周野。”
“嗯,我已经存进备忘录了,刚还给你发了短信。”她歪着脑袋笑,“你收到了吗?”
“……”周野像是没辙。
偏偏她还笑得一脸灿烂。
“黄灿喜……”一些歹毒的话已经在喉咙里蓄势待发。
还没来得及出口,她突然站起来打断,挽起袖子,精神抖擞地嗷了一嗓子,主动提议帮忙整理,让周野教她。
周野沉默了片刻,竟也将方才的事翻过去,只淡淡让她先去外面的箱子里换掉高跟鞋,戴上手套再回来。
不过几分钟,她就变身完毕。不知是谁如此贴心,竟准备了一双正合她码数的鞋,穿着甚至比她穿来的那双高跟鞋还合脚。
周野看着不好相处,做事却很细心,几乎有问必答。
从对死者的尊重、隐私的保护,到遗物的分类与打包,他一项项耐心讲解。
她听得入神。若不是刚才开门时的第一印象过于冲击,她甚至会认同这份工作的意义。
“那你们为什么要上香念词,做法?”
周野想了想,不知是哪一步让她误会:“……一部分是给死者家属看的表演,一部分,是送死者上路必须的仪式——”
“……死者上路了吗?”她忽然插嘴。
周野看向她,“没有。”
“如果不上路,它会一直留在人间吗?”她又追问,恨不得把周野的嘴撬开,让他一次多说两个字。
她觉得自己疯了,竟问出这种话。可她无法忽略,身后那个跟了她很久,却不能向任何人解释的存在。
怪不得神棍满嘴荒唐,也总有人信。
人被逼急了,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会。”
一字落下,黄灿喜彻底死了心。
她沉了半秒,又扯出笑容:“那也挺好。”
说完便自己找了个位置,低头整理遗物。
周野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手里的活。
她对这些不熟悉,又抱着敬畏,分得格外细致。生怕一不小心,就遗漏了什么。
证件、银行卡、钥匙、票据、照片、毕业照、衣物、厨具、书籍,少许现金……
余米米明明有着“活着”的全部证据,却在死后十六天才被人发现。
她的视线落在旁边那个触目惊心的人形印记。人无法永生,但死者接触过的地方,往往能留下极长久的痕迹。
甚至,听说尸油会沿着楼板裂缝滴到楼下。
可就算如此,等一切清理干净、地砖换新,还是会有新的住户搬进来。
她一边想着,一边翻开手里的本子。
竟是一本日记。
眼睛比脑子更快,一眼就撞上那句触目惊心的字:
“救救我。”
刚要合上的手,顿时停住。
她愣了片刻,还是继续往下翻。
日记的时间线跨度很大,并非每天都有记录。最早可追溯到小学五年级,直到死前一星期的求救讯息。零零散散的片段,让黄灿喜只能勉强拼出一个轮廓。
余米米幼年丧母,父亲很快再娶。九岁那年,继母生下弟弟。父母对她并不好,又因工作繁忙,把照顾弟弟和继母残疾父亲的护理工作全推到她身上。
时间被掏空,她无法正常交友,学习也受到影响,却换来父母和老师的不解与指责。
高中毕业后,她没能继续读大学。低学历让她四处碰壁,只能在熟人介绍下,继续干“熟悉”的护理零工。
好奇心驱使她翻页。
不得不承认,窥探别人的过去,竟是如此令人沉溺的一件事。
尽管它的本质,是足够让人心口发凉的悲伤。
她也顾不上在场的其他人,只是一页页地往后翻。
直到一幅奇怪的图腾闯进眼帘。
线条粗重,形状逼仄,看上去像一只老虎,却又哪里怪得说不出来。
她在何伯的地下室里见过类似的图案。
彝族创世史诗《梅葛》中有记载,老虎的骨头、头尾、内脏等被用来创造世界。
对虎的崇拜,几乎刻在每个彝族人的骨子里。
可怪就怪在,旁边还画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像个泡酸菜的坛子;坛子上方,又画着几滴水。
而在图案一侧,写着一句让人心口一紧的话——
【我好恨,为什么弟弟五岁时可以去国外。】
十四岁的余米米,究竟出于什么才写下“恨”?
若只是因为弟弟能出国旅游,而自己只能留在国内,这份沉重未免过了头。
但联系前因后果,这又岂是她一个外人能轻易断言的事。
她继续往后翻,本想就此结束——
却在最后一页停住。
那一整页,密密麻麻全是同一句话:
好可怕,水,水,好可怕,救救我,水,好可怕,水……
字迹凌乱、重复,像是一个精神失衡的人在崩溃边缘不停涂抹:
又梦到水了,好可怕,水,哪里都是水,出去,我要出去,
出不去,水,越来越多,出去,水……
落七八糟的笔画里,是一股慌乱得令人窒息的绝望。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虽然后面还有很多空白,但余米米的人生,已在这一页上结束。
黄灿喜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已经是下午。
她转过头,看到周野跟个木头一样杵在一旁,“你知道余米米是怎么死的了吗?”
黄灿喜犹豫片刻,心中整理内容后才回答,
“……我想她应该是个文静、温柔善良的人。她为忙碌的父母照顾弟弟和爷爷,可这些占去了她的时间,也让她长大后,无朋友,无工作,无经济,无希望。”
最终,连呼救的力气都失去。
周野听完,并未说对错,只淡淡开口:“这是‘自我忽视’。”
“自我忽视?”她正想问清楚,周野却没有解释,反倒转了个话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死得太久,痕迹会消失,生前的事就难以判断。”
他顿了顿,似乎心有所感,眼底藏不住地落寞,“神明也一样……”
“……你真有意思。”黄灿喜笑着眨眨眼。她有时候真的搞不懂周野的脑回路,怎么话题好端端地跳到神明那去?”
周野:“?谢谢。”
……
等遗物收拾得差不多,两人已在屋子里熏了半天,黄灿喜早就彻底入味。她拿着消臭剂对准自己喷了足足十多分钟,才勉强把那股死人味压下去。
正准备对准周野,也喷上两下,却发现他身上一点味道都没有。
“……你好香啊?”
吓得周野往后退了后几步。
离下班还有一会儿,却始终不见东东回来。
正当黄灿喜不知道这份工作还能不能保下,又该不该回办公室时,周野突然提议,去拜访死者生前有过交集的人。
这可正中黄灿喜下怀。
两人顺着余米米的好友栏里查找,但拉到尽头也没几人。
所有人都不知道余米米已经去世,而且得到的信息大多与黄灿喜的猜测相符。
其中一人,是初中毕业照上与余米米挨在一起的同学。对方听说她的死讯时,神情中有难掩的悲伤。
“她被后妈压榨得很惨,为了照顾弟弟和外公,每天都睡不了几个小时。”
“我劝过她,可她性子太软,总说逃不掉,逃不掉的。”
“我问‘为什么’,她没答。”
“后来有一天,我看到她用石头砸自己的脑袋,砸得头破血流。我吓坏了,一问,才知道她为什么‘逃不掉’。”
“她说耳边一直有滴水声,祖先神告诉她,要,听,话。”
“她一边砸一边流泪……太吓人了。”
说到这里,那人摇摇头,转身离开。
黄灿喜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内容,肚子就先叫了起来。
余晖落在街面,行人的影子被拉长、交错,铺子招牌亮起微暖的灯。风带着炭火与香料的味道游走,远处车流散发着余温与忙碌。
那暖黄的光把她的轮廓照得柔和,她背着光,视线的尽头竟是路边正滋滋冒响的烤肠。
周野这才想起,两人连中午饭都没吃,“我请你吃饭。”
黄灿喜如闻仙音,嘴上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两只手一钳,就把周野拐进最近的华莱士。
她没去柜台点单,反倒教周野用团购。经她一番手把手操作,赢来周野一句感慨:“竟然这么便宜。”
黄灿喜颇为得意。
“你怎么没绑支付宝微信?……什么?你连这俩都没有?你是山顶洞人吗?”
“行,待会我给你开一个。你有银行卡或者信用卡没?我先帮你用卡付吧。”
她一抬头,就见周野递来一张黑卡。她接过端详片刻,随手翻到背面,黑卡下竟超绝不经意地夹着一张名片——
所长:周野。
世界瞬间就安静下来。
黄灿喜盯着周野,含恨咬牙,声音隐忍,“老板,公司的古天乐到底是谁?”
尴尬的话题一轮接一轮,黄灿喜被周野冻得直打哆嗦。直到汉堡端上桌,两人才有了理由,各自低头安静地嚼着汉堡。
黄灿喜望着玻璃上的倒影,觉得真是神奇。
明明这张桌子只有两个人,但是硬生生坐满了四张椅子。
她说不准自己的精神状态,会不会有一天,也会糟到像余米米那样。
黄灿喜从包里抽出小笔记本,把今天得到的线索一页页翻过去。
视线停在那只老虎图腾上时,心中微动。
她随手掏出手机,以图搜图,竟真的匹配出了结果,是云南昆明某个村落的文化图腾。
“找到了!是这里!”她兴奋地撑起身体,把手机递到周野面前,“余米米每年回村,肯定是在那里受了某种暗示,所以精神状况才会恶化,最后发病死亡!”
她越说越急,“我记得下午还找到她手画的地图,说不定能去她村子里找线索——”
话没说完,情绪已经冲上来,她把汉堡草草塞进嘴里,准备去余米米家把那本日记找回来。
胳膊却被稳稳按住。周野一把拉住她:“东西已经全部转移了。房子那边,也已经让人去清理了。”
话音落下,她整个人一顿,无力感潮水般涌了上来。
是这样吗?
事情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她能感受到余米米的痛苦。那一页页写下的求救,却在她死后才被看见。
正如周野说的,死亡的时间一久,真相就会模糊。
对自己漠不关心的父母,温柔文静的外表下藏着的软弱与孤绝……谁也没注意,一个人就这样在屋里死了十六天。
黄灿喜低下头,把最后几口汉堡啃完,将小笔记本塞回包里,脸上说不出的遗憾。
就在这时,周野拨通了电话:“东东,订两张机票……嗯。”
“啊,是吗?”他顿了顿,目光扫回旁边那垂头丧气的身影,“……黄灿喜,你身份证号多少。”
黄灿喜猛地抬起头,愣在原地。
周野脸色依旧,看不出情绪,只是垂着眼。
可那语气平静得过分,带着一种早就准备好的笃定。
“我们去云南,哀牢山。”
黄灿喜越看越觉得这事可疑,她像是突然踩进了某个早已设好的圈套。
“我这是……被录用了的意思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