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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小梨花,怎么作个苦瓜样呐?”不知哪来的风吹了落叶拂过新绿送来句问候。
叶落在谢翥桐头上,她抱膝坐在屋檐上,不理那恼人的风。
人不惹风,风来惹人。崔玉闻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侧,左脚搭着屋檐,右脚随意踢踏着,他笑眯眯地看过来,问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惹得咱们小梨花不高兴啦?”
见谢翥桐不吵不闹,他惊奇地揪了揪她的小辫子,露出副不怀好意的神色,“小梨花,你现在可真和小梨花一样呆乎乎地翘毛了。”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往人心窝子戳,平时便爱如此闹着人玩,哪知今日,谢翥桐别过头去,依旧是不理人。
崔玉闻这下可真有些慌了,他放下了左脚,左右顾看了眼,探出头问,“遂遂,怎么了,遂遂?”他急唤几声,可别叫这不吭声的小书呆子憋着脾气炸他个一不做二不休的。
谢翥桐还是不作声。
他到底还是个少年郎,一时顾不上其他直接捉了女孩的手。哪知这一捉便坏了事,谢翥桐手一挪,她怀里的卷子就从屋上掉了下去,那卷子做得精细,上头的琉璃受不得半点力气即摔得粉身碎骨。
崔玉闻一僵,他早该想到,这人瞧着乖巧可爱,但哪次被他惹着了火不是睚眦必报。
他心中飞快数起过往种种,是上次趁她睡着在她脸上画梨花?还是上上次吃了她的紫龙糕?
数着数着,他生无可恋起来。
崔玉闻不敢再动弹,只把眼转过去,果然瞧见这小混蛋憋着坏,白玉珠般的脸颊弯出轮弧,她顾盼过来,漆黑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崔玉闻,你说姐姐知道你摔坏了哥哥送我的卷子会怎么办?”她效仿着他眯起眼来笑。
姐姐不是谢翥桐的姐姐,而是崔玉闻的长姐,崔瑾元。
本朝承蛮夷之乱立国,夷族民风剽悍,遗之今日,于是女子也可入朝为官,崔瑾元承其家业,蒙其祖荫,在朝中当值,任大理少卿。
虽明面上的辞令如此,但崔氏之大,家传之盛,便是从府里头拎一头猪仔,也是响当当的猪。崔氏即使没有崔玉闻这个老来子,也是大有人在。
更何况经历太皇帝之后,到了当今临朝,女子的地位已不如从前许多。
但是崔家长女便如黑夜里的雷电,势不可挡,于是这位手腕强硬的女人还是如愿走上了政治舞台。
崔玉闻是如何傲气的浑人,连如今那东宫之人物也入不了他的法眼,普天之下,他只对压在头上的长姐崔瑾元老实低下他傲慢的脑袋。
而崔瑾元对女人,向来是温和的,谢翥桐作为她的桃李后辈更是听之任之。但与之相对的是,她对男人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对自己这不安于室的亲弟弟更是铁面无私。
崔玉闻绝望地坐了回去,像只被捉着踹了一脚的小狗,蜷缩着抱膝呜呜地哭。
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谢翥桐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背,威胁道,“崔玉闻,你应我件事,我就好心放你一马如何?”
崔玉闻转过头来,红着眼幽怨地瞅她,一派被辜负了真心的怨夫架势。
谢翥桐视若无睹,她才不理他装模做样的把式,轻快地接道,“去扬江,带上我。”
崔玉闻一愣,他奇怪、又警惕地打量她一眼,见她并非说笑,似松了口气,又神气十足起来,“小梨花,我什么时候缺过你的份?不然我之前同你说扬江做什么?”
他又有些埋怨,“我当什么事呢,不过如此小事,你倒是为了这点事差些把我吓成那雨淋的鹌鹑。”
崔玉闻摆出一副可怜相,长吁短叹,照着高门的闺秀般抚抚胸口,眼斜过去,直直觑着谢翥桐。
谢翥桐达到了目的,更不稀得理睬这浑人,脸上也没了笑,她跳下屋檐,无情地赶人,“那便无事了,记得带上我,忘了我就要你好看!”
叮嘱完,她紧接着便若无其事地捡起卷子,轻移曼步地往屋里去了。
崔玉闻看着那假模假样的人后头卷起的衣袖笑了声。
本便是要来知会她此事的,哪料她竟还费了番心思闹这出戏,再定睛一瞧,他睁大了眼,笑骂,“好你个小混蛋,竟然拿假东西唬我。”
怪不得赶忙拾了那卷子,哪是什么稀罕物,原是个空卷轴!
他也跳下屋,报复似的往里喊了句,“可别叫假东西伤了手!”
不等屋里人答复,他紧赶慢赶地溜了。
谢翥桐昂着脑袋进了屋,听着外头那不安分的噪音哼了声。
她怎会那么蠢!
“遂遂?”
突闻声呼唤。
谢翥桐得意的神色僵硬在面上,扭头看了过去。
便见她此刻最恐惧、最不愿看到的两个人竟走了进来,谢翥桐心下暗道糟糕,平日里有香宜在侧,她也放松了警惕,今日却忘了自己早已把香宜哄去外头玩了。
谢庭芳蹙眉疾步朝她走来,眼中射出火气来,他问,“是不是崔老二又来犯浑了!”
眼瞅着谢庭芳已把崔玉闻在心里头下了大牢,罪不可赦,谢翥桐自身难保,哪还敢替崔玉闻那浑人辩解,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仍心怀侥幸地望向不远处的人。
那人温和着肃穆的眉眼,微笑着伫立在那,静静凝视着她。
她吸了吸鼻子,抱了下身旁的少年,便无情把人抛下,朝那人奔去,“爹!”
谢必安伸出手来,他摸了摸女儿的头,“遂遂。”
谢庭芳仍旧不依不饶,他揪着方才的声音不放,“遂遂,崔老二做什么来了!”
谢翥桐装作没听到,只期期捻着谢必安的衣袖。
谢必安凝着不见风霜的面孔,他似乎忧愁着,但又好像仅仅是皱惯了眉,长须遮掩了他的嘴型,所以只见他温柔地垂下眼,似乎呢喃,“…去吧…”
谢翥桐抬起头疑惑地看过来,他又叹息一声,“去吧,遂遂。”
这一声,仿佛默许,又仿佛是寻常纵着女儿玩耍。
谢翥桐心下困惑,回过头来打量着兄长,她敏锐地察觉到了端倪。
谢庭芳抿唇露着笑,可眉却沉沉压下来,使向来光明磊落的眼映出阴霾。
喜悦与困惑交缠,同时绞上谢翥桐的心头,一抹清淡的忧虑也四散开来。
但不等她多想,谢庭芳便又不由分说地剪断了她的思绪,他绕回了方才的话,“遂遂,崔老二伤着你哪了?”
谢翥桐回神,攥紧手中的卷轴,嘴上抱怨,“谢庭芳你少瞧不起我了,崔玉闻伤得着我?不就是来得意他当了官嘛。”
见谢庭芳半信半疑,她便好像不死心般可怜巴巴地追问道,“哥哥,你真不带我?”
谢庭芳惊了下,下意识撇过头,他着实有些畏惧自己的妹妹撒娇,怕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昏了头满口答应。
“叫哥哥也不行!”谢庭芳加重了语气以示其岿然不动的决心。
谢翥桐刮他一眼,“不去便不去,”
她又可怜地看了看自己无动于衷微笑着的老实父亲,恨恨地说,“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她咬牙便走,“不去便不去,你们且得意着!”
谢庭芳紧追了几步又驻足,看妹妹不高兴,心下难免不好受,但到底松快了些。
只要妹妹不去就好。
他转过头来,沉默地望向了他们的父亲。
谢必安又叹了口气。
今年的秋风尚未袭来,春寒却如此料峭,叫人不安战栗,不得安生。
谢庭芳是本想找个时机同妹妹道个不是的,不过终究还是不能了,扬江之患告急,只宜今日,不待明日,扬江地处淮南西道,他是皇帝临时提拔的淮西巡抚使,事不等人,他不得不快马加鞭上任。
“文安,路上小心。”
谢必安唤了声儿子的字,他抬头望着骏马上紫袍赤裳的少年,逆着粼粼阴霾泄露下的惨淡日光,不由眩目,他有些彷徨地往南边看了眼。
谢庭芳错过了父亲的这一眼,也错过了父亲并不常用的称呼与嘱咐,他急切地往内城里眺望,日光渐长,他到底没见着想见的人,他垂下眼,似期待似忧愁,“父亲...”
谢庭芳停顿了下,终究是沉默了。
有父亲在,妹妹肯定会好好的。她最是讨人喜爱了。
谢庭芳只告别了父亲,他吩咐着手下人,所幸麾下等人皆是谢氏与几个寒门子弟,倒保全了他这朝夕的官威,他驾马而去。
车辚辚,马萧萧。谢庭芳回头看了眼身后渐远的城门,昔日骄傲的神采从他的眉目上淡去,他紧握着马缰,快马加鞭奔赴而去,不再回头。
崔玉闻掀开车帘往外留意了眼,拍拍身边的鹌鹑,“放心吧,在你哥后头呢,出来出来!”
女孩扒开他的手,探出脏兮兮的脸,她恼怒,“既然躲在这里头,你干什么叫我顶张花脸出来,把我憋死好叫你高兴!”
崔玉闻讨饶,“这不是怕你哥新官上任三把火,火烧着我身上嘛。”
谢翥桐瞥了他眼,讥讽,“你这新官帽子倒是在头上待得安稳,怎么不见你去烧一烧威风?”
崔玉闻瞪她,威胁道,“小混蛋,我烧起来第一个就把你这木头点了,好叫你哥知道自己的妹妹跑哪来了!”
谢翥桐霎时偃旗息鼓,到底知道自己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但仍不甘地顶了句,“那你便点!”看谁烧了谁!
她气哼哼地别过头捧起手里的书。
崔玉闻笑话她,“你这小书呆子也不怕看瞎了眼。”
谢翥桐不同他计较,这浑人尽会得寸进尺,可别和他闹得人仰马翻,叫谢庭芳发现了。
崔玉闻见她突然乖巧起来,反倒有些不乐意。
他戳戳谢翥桐的发髻,她今日扮丑,只随意缠了个辫子在头上,衣裳也是灰扑扑的,不知从哪翻出来的圆领襴衫,松松垮垮耷拉着。
他问,“你不把这身行头换了?”
谢翥桐没抬头,敷衍了句,“便这样!省的二位大人的火把我给点着了。”
崔玉闻不高兴地说,“我哪有谢文安那么小气!”
见平日里穿得和小梨花一样干净可爱的人竟肯忍气吞声打扮成这样,他心下不大爽利,想及谢翥桐还为了跟谢庭芳去扬江如此大费周章骗自己,又有些委屈。
他揪着谢翥桐翘起来的发尾,恨恨问,“你怎么光想着谢文安好——”
崔玉闻顿住,咂摸着自己怎么和怨夫一般,但再看谢翥桐怒气冲冲抬头,他又没按耐住撇着嘴嘀咕,“也不见你想想我...”
崔玉闻生了副漂亮的凤眼,平时看着神采十足,又是那样张狂傲慢的人,虽然总是笑模样,但谁也不敢真把他当成纵情声色犬马的浪荡子。
如今垂下那美丽的眼,含而半露,似怨非怨的,却有了些浪荡公子的情深之态。
谢翥桐嫌弃地拍开他的手,“你好好发什么癫?我不就在你车上吗?”
她补了句,“要不是为了姐姐,谁理你。”
崔玉闻只拣着好听的话入耳,又得意地眯着眼笑了起来。
未出外城前谢翥桐常不安,待走上了官道,她这才好把心沉入书里。
可惜有崔玉闻这浑人在,她几日也没读完一本书。
谢翥桐忍了忍,到底没生气。
这浑人做事到底还算是周全。
临出发时,她毕竟是背着父亲和香宜他们跑出来的,匆匆忙只带了个人出来,只盼着能凑合到了扬江再议其他。崔玉闻这个看着不正经的,竟帮她把行囊准备得完善极了。
因此,她是一忍再忍。
崔玉闻志得意满,“也不瞧瞧我是谁。”
可怜谢翥桐一路被他折磨过来,已是忍无可忍,方要反唇相讥。
忽的,凉风卷着缕明媚的光袭进车厢。
谢翥桐一惊,她竟未察觉。
崔玉闻冷眼瞥向窗外,边出手一捞,把谢翥桐按在怀里。
谢翥桐在这须臾间望了眼那帘边泄漏的光,几日都阴沉沉的天怎么突然放晴了?她反手按住崔玉闻,伏在窗下。
谢庭芳掀开车帘,硬邦邦说道,“城外郊野,恐怕不适合这娇贵的车。”
他盯着崔玉闻,显然意指其他。
崔玉闻一听便笑了,他哪是任人掐扁的软柿子,别人给他十分的好脸色,他也只有那三分的笑模样,是个管旁人去死的混账。
他笑着轻声细语刺回去,“几日不见巡抚使大人,倒是威风见长,可见恩宠浩荡,贵位养人娇啊。”
谢翥桐使了劲在底下掐他,这两人平日里也没见如此逞凶好斗,今天倒和吞了枪药一般。尚未到扬江,万一被揪出来,谢庭芳恐怕是无论如何也要把她遣送回京。
崔玉闻拢着衣袖,凝视着蜷在他脚边的谢翥桐,偷摸拍拍她的脑袋,谢翥桐瞪他眼,他笑眯眯地低着头说,“在下庙小,便不劳巡抚使大人烦心了。”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谢庭芳也不稀得理他,谈拢了万事大吉,谈不拢便带队先行。
方要走,谢庭芳忽然眉一凝,他抬起头。
天突然完全的阴沉下来了。
崔玉闻不为所动,他按住了谢翥桐,塞了样扁平的物件过来,低声笑道,“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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