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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与公安的晨光
杏怔怔地看着她。跟一个陌生的、强大得不可思议的女人走?去“公安”?那是什么地方?新的设施?新的观察点?
任务…
对,她对于他们来说还很重要,把「命运」紧紧握在手里的机会可没有多少,她得先活下去,杏咬着下唇,之后才能想办法联系…谁?
……留在这里?等待可能的下一次袭击?或者被组织重新“回收”?
她看着玛奇玛伸过来的手。那只手干净、修长,没有训练留下的茧,也没有武器磨出的痕迹。
鬼使神差地,杏松开了抱着膝盖的手,迟疑地、颤抖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那只手上。
玛奇玛的手温暖而干燥,稍稍用力,就将轻飘飘的杏拉了起来。
“走吧。”她说,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玛奇玛牵着杏,走过一片狼藉的走廊。沿途可以看到战斗的痕迹,倒毙的恶魔尸体,以及一些伤亡的研究员和警卫。杏别开了眼,胃部一阵翻搅。玛奇玛却目不斜视,仿佛脚下不是修罗场,而是寻常街道。
她们走出了主建筑,来到庭院。夜色中,枯山水一片狼藉,白沙上沾染着暗色的污渍。几辆带有公安标志的车已经停在那里,车灯刺破黑暗。
一名穿着公安制服的男人迎上来,看到玛奇玛牵着个穿着睡衣、赤着脚的少女,愣了一下,但迅速收敛了表情。
“玛奇玛小姐,现场已初步控制,但建议尽快撤离。还有,这位是……?”
“受害者,实验机构的幸存者。”玛奇玛简短地说,拉开了其中一辆车的后门,“我先带她回去。这里交给你们善后。”
“是!”
杏被轻轻推上车。车内很宽敞,座椅柔软。玛奇玛坐在她旁边,对司机说了个地址。车子平稳地驶出这片山林中的设施,将身后的混乱与黑暗逐渐抛远。
她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陌生的夜色街景。身上还披着玛奇玛不知从哪里拿来的一件西装外套,带着淡淡的、不属于她的冷香。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不真实。从袭击到被救,再到此刻坐在陌生女人的车上,前往未知的“公安”。她的大脑还在试图处理信息,却一片混沌。
她偷偷看向身旁的玛奇玛。对方正闭目养神,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平静而莫测。
这个叫玛奇玛的女人,为什么会救自己?只是因为“受害者”和“幸存者”吗?她闻到了“恶魔的味道”,她看出了什么?
而自己……跟着她走,这个决定,是对是错?
杏不知道。她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那件过于宽大的外套里。至少此刻,她是安全的。至少此刻,没有人对她下达指令。
至于明天会怎样,那个“任务”会如何,她不愿去想。
晨光比警报更先唤醒她。
白波杏在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之前,先感受到了身下沙发的粗糙触感,盖在身上的薄毯带着淡淡的樟脑丸和烟草混合的气息,以及从百叶窗缝隙里漏进来、切割在她眼皮上的明晃晃的光带。
她没有立刻睁眼。
听觉先于视觉开始工作:远处有规律的电话铃声(平均每两分四十秒一次),快速敲击键盘的嗒嗒声(至少三个不同的节奏),平稳的皮鞋脚步声在走廊来回(两人,体重约70公斤和65公斤,步频不同),更远处隐约的车辆驶过声……信息流涌入,被她的大脑自动分类、过滤。
这里不是实验室。
实验室没有这么多“杂音”,没有这种缺乏统一调度的、属于“人类集体活动”的背景噪音。
然后她才缓缓睁开眼。
房间很小,堆着档案柜和旧办公桌,空气里有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她身上穿的已不是那件单薄的睡衣,而是一套深蓝色的运动服,布料粗糙但干净,袖口和裤腿都挽了好几折,还是显得空荡荡。她的白睡衣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谁换的?
这个念头让她的耳根后知后觉地泛起一丝微弱的烫意。她坐起身,薄毯滑落,没有急着去碰那叠好的睡衣,而是先把自己缩进沙发角落,双臂环抱住曲起的膝盖。下巴搁在膝头,目光落在眼前一道光柱中无数飞舞旋转的微尘上。它们毫无规律,却有一种奇异的、催眠般的轨迹。
门被敲响了两下,然后推开。
玛奇玛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她换了一套简洁的干净西装,头发一丝不苟,看起来和昨天那个踏过恶魔残骸的女人没什么不同,除了手里廉价的陶瓷杯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醒了?”她把其中一个杯子放在杏面前的矮几上,“麦茶。这里只有这个。”
杏的视线从尘埃移到杯口氤氲的热气上,几秒后,才很小声地说:“……谢谢。” 她没有去拿杯子,只是看着。
玛奇玛在对面那张旧办公椅坐下,捧着杯子喝了一口。她没有看杏,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在欣赏百叶窗分割出的光影。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嘈杂作为背景音。
这种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不是审讯室那种压迫的寂静,而是一种……等待的空白。杏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运动服过厚的布料线头。
“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玛奇玛终于开口,语气平常得像在问早餐吃了没。
杏摇了摇头。
“记得自己怎么来这里的吗?”
点头。停顿。
想起被牵着手走过血腥走廊的触感,想起车上那件带着冷香的外套。但这些没必要说。她又点了一下头。
“在那之前呢?”玛奇玛转过脸,金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她,“你在那个设施里做什么?”
问题来了。杏的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垂下眼睫,盯着麦茶表面已经不再旋转的热气。
“……学习。”声音轻得像叹息。
“学什么?”
“日语。礼仪。”她省略了天文、地理、哲学,以及那些关于恶魔能力和代价的冰冷课程。
“从哪儿来?”
“……美国。”
“一个人?”
点头。
“来日本多久了?”
“……一周。”
“他们对你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杏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凝滞。怎么样?提供食物、住所、知识,测量她的身体数据,评估她的情绪波动,下达不容置疑的指令。这算“好”还是“不好”?她缺乏判断的基准。
“……普通。”她最终选了一个最安全、最模糊的词。
玛奇玛没有再追问“普通”的具体含义。她换了个方向:“昨天袭击发生前,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或者,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什么?”
杏的指尖掐进了掌心的布料。任务已确认。待机。那张便签纸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说出来吗?关于“任务”?但任务内容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她一无所知。而透露未知的任务,可能会引发更多她无法应对的追问。
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如果“任务”本身,就是不能被提及的禁忌呢?
她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但很坚决。这次,连“没有”都没有说出口。
玛奇玛注视着她低垂的、几乎要埋进膝盖里的头顶,看了几秒。然后,她轻轻放下杯子,陶瓷底磕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我明白了。”她说,听不出情绪。“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有想去的地方吗?或者,想联系的人?”
杏茫然地抬起一点头。想去的地方?海。但她已经知道,放纸船没有用。想联系的人?父母早已不在了。那个曾对她微笑、说她看起来很累的女孩?她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她慢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次,连茫然的情绪都藏得很好。
就在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没等回应,门就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留着黑色头发、带着一副宽大独眼眼罩的年轻女性探进头来,笑容爽朗。
“玛奇玛小姐!关于昨晚的袭击报告……”她的声音在看到缩在沙发角落的杏时戛然而止,眼睛微微睁大,随即笑容变得更具探究性。“哎呀,有客人?”
“姬野,”玛奇玛的语气没什么变化,“这是白波杏,昨天设施的幸存者。杏,这位是我的同事,姬野。”
杏的身体在姬野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下变得更僵硬了。她避开视线,低下头,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初次见面。”
“你好呀,小杏。”姬野很自然地走进来,手里拿着文件夹,目光却一直落在杏身上,从她过大的衣服看到苍白的脸,再到紧紧环抱住自己的姿势。
“昨天吓坏了吧?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吃早饭了吗?”
杏摇了摇头,依旧没抬头。
姬野从口袋里摸了摸,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递到杏面前。“给,甜的,能稍微舒服点。”
杏看着那颗躺在姬野掌心、在光线下闪闪发亮的糖,愣住了。她犹豫了很久,久到姬野的手都一直稳稳地伸着,没有催促。
最终,她才极慢、极小心地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颗糖,迅速缩回手,低声说:“……谢谢。”
她没有剥开糖纸,只是将它紧紧握在手心,坚硬的糖块硌着掌心的皮肤。
“真是个怕生的孩子呢。”姬野直起身,转向玛奇玛,语气稍微正经了些。
“玛奇玛小姐,关于收养手续和临时监护人申请,我已经问过法务那边了。流程上有点麻烦,毕竟这孩子身份未明,但如果是你的申请,加上‘保护重要证人’的理由,应该能特批。”
收养?
杏猛地抬起头,第一次完全看向玛奇玛,紫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惊愕和困惑。
玛奇玛迎上她的目光,语气平淡地解释:“你的住处被毁了,身份信息也不完整。在调查清楚你的背景和袭击事件之前,你需要一个安全的落脚点。我那里有空房间。”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不是强制。你可以拒绝,我们会安排其他庇护所。但那里,” 她看了一眼杏紧握的拳头和身上不合体的衣服,“可能和这里差不多,很多人,轮流看护。”
其他庇护所……很多人……轮流看护……
杏的眼前闪过实验室里那些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记录数据的身影。胃部一阵冰冷地紧缩。
相比之下,玛奇玛……她救了自己。她的手很温暖。她问问题,但不会逼迫。她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评估,只有一种近乎空旷的平静。
而且,她说“你可以拒绝”。
这句话,比任何承诺都更具蛊惑力。它模拟了“选择”的幻象。
杏的嘴唇动了动。手心里的糖被捏得更紧,糖纸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她看向玛奇玛,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好奇观望的姬野,最后,视线落回自己蜷缩的脚尖上。
很长一段沉默。走廊里有人大声喊着“早川!报告书!”,脚步声匆匆跑过。
“……好。” 声音轻得几乎被远处的嘈杂淹没。但她说了出来。
玛奇玛点了点头,仿佛这答案早在意料之中。“那么,就这样决定了。”
她站起身,“我先去处理一些手续。姬野,能麻烦你陪杏一会儿吗?她可能需要熟悉一下环境。。”
“包在我身上!”姬野笑道,又看了一眼杏,“小杏要乖乖的哦。玛奇玛前辈虽然看起来有点吓人,但其实是个很可靠的人呢。”
玛奇玛走到门口,停下,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少女。
“在这里,你只需要是白波杏就可以了。”
门轻轻关上。
杏没有回应。她重新把下巴搁回膝盖,视线飘回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麦茶上。
粉发女子离开后,休息室里的空气似乎松动了一些,但也让杏更加无所适从。姬野没有靠近,只是走到窗边,背靠着墙壁,重新叼起根没点燃的香烟。
“别紧张,”她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玛奇玛桑虽然有时候挺可怕的,但说到做到。她说会照顾你,就一定会做到。”她顿了顿,看着杏依旧紧绷的侧影,“不过,你还真是安静啊…吓傻了吗?”
杏摇了摇头,依旧沉默。她能感觉到姬野的善意,但那善意对她而言也是一种需要小心处理的压力。
走廊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材高大、留着黑色中长发的年轻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黑色的制服外套,表情冷峻,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他的目光在室内扫过,掠过姬野,最后在杏身上停留了半秒——那目光锐利、审视,像冰冷的刀锋轻轻刮过。
杏的呼吸一滞。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淡淡的烟草味,铁锈味,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与死亡和恶魔紧密纠缠的、冰冷的“猎手”的气息。这气息让她体内共生的命运恶魔,传来一丝极其微弱、近乎警惕的悸动。
“秋,分析报告拿来了?”姬野打招呼。
“嗯。”早川秋应了一声,声音低沉。他没有进来,只是将文件夹递给走到门口的姬野。“还有,课长在找你。”
“知道啦知道啦。”姬野接过报告,转头对杏眨了眨眼,“那我先过去。你随便坐,一会儿玛奇玛小姐就回来。”
姬野和早川秋的脚步声远去。休息室里重新只剩下杏一个人。
杏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没有动。手心里的糖已经被体温焐得有些发软。窗外,阳光移动,光带爬上了她的脚踝,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只需要是白波杏……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但她慢慢松开紧握的手,摊开掌心。那颗被捏得有些变形的糖果,玻璃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散乱的光斑,像一片迷你的、无法预知的银河。
她看了它很久,最终没有剥开,而是把它轻轻放在了窗台上,摆在那道明亮的光带边缘。
然后,她将脸慢慢埋进臂弯,闭上了眼睛。
走廊里,玛奇玛走过转角,早川秋正靠在墙边,手里拿着一份报告。他抬眼看向玛奇玛,低声汇报:“实验室内部数据销毁得很彻底,外部监控也被干扰。袭击的恶魔种类很杂,但没有高智慧个体主导的迹象,像是……被驱赶过去的炮灰。另外,”他顿了顿,“那个女孩的血液样本初步检测结果出来了,人类基因占比99.8%以上,但剩下的部分……无法解析,也不是已知恶魔图谱上的任何一类。还有极微弱的、高维能量残留反应。”
玛奇玛接过报告,快速扫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背景呢?”
“UPOD,统合净化观测局,跨国组织,表面合作机构之一。但那个远东分局的保密级别异常高,我们的内线接触不到核心。女孩的入境记录是合法的,手续齐全,完美无瑕。”早川秋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疑虑,“太干净了,反而可疑。”
“嗯。”玛奇玛将报告递回给他,“继续查,但不必太深入UPOD。重点放在袭击本身的线索上。至于那女孩……”她看向走廊尽头那扇关着的门,“留在身边,才能看得更清楚。”
早川秋微微颔首,没有多问。
玛奇玛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阳光从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窗台上,那颗小小的糖果,在逐渐升高的室温里,糖纸微微塌陷,散发出一点点甜腻的、人工香精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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