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枷锁

　　林修白在医院里住了三天。

　　这期间，林修远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会在清晨护士查房前醒来，用温水浸湿毛巾，轻轻擦拭林修白的脸和手；会在医生巡检时详细询问每一项检查结果，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才是主治医生；会在林修白午睡时，坐在床边翻阅医学期刊，偶尔抬头看一眼点滴的进度。

　　“其实你不用这样。”第四天清晨，林修白忍不住开口，“我已经好多了，而且医院有护士。”

　　林修远正在削苹果，闻言手指一顿，刀刃在指腹上划出一道细痕。血珠立刻渗了出来，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是抬头看着弟弟：“你赶我走？”

　　那双与林修白一模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让林修白瞬间心软。他叹了口气，从床头柜抽出纸巾递给哥哥：“我是怕耽误你工作。”

　　“我请了年假。”林修远接过纸巾随意擦了擦手指，继续削苹果，“十年没休过的年假。”

　　苹果皮连成一条完美的螺旋，林修远将它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到弟弟面前。林修白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疤，形状像个月牙。

　　“怎么弄的？”他指了指那道疤。

　　林修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不记得了，可能是小时候吧。”

　　林修白没有追问。毕竟他们之间隔了二十多年的时空，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了。

　　出院那天，林修远坚持要送林修白回家。当出租车停在一个老旧的公寓面前时，林修远皱起了眉头：“你就住这种地方？”

　　“离医院近。”林修白掏出钥匙，“而且房租便宜。”

　　公寓很小，一室一厅，收拾得很整洁。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医学书籍，茶几上放着几本翻开的期刊和半杯已经凉了的咖啡。林修远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最后停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上——那是林修白和母亲的合影，拍摄于他大学入学那天。

　　“她走的很突然。”林修白顺着林修远的目光望去，“脑出血，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林修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爸爸去年也走了，肺癌。”

　　一阵沉默。林修白突然意识到，他们现在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你需要休息。”林修远打破了沉默，“我去给你做点吃的。”

　　林修白想说自己可以叫外卖，但林修远已经径直走向了厨房。他靠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水声和切菜声，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包围了他。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又莫名熟悉，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有人会为他遮风挡雨的日子。

　　林修远的厨艺出乎意料地好。他做了清淡的粥和几样小菜，味道恰到好处。

　　“没想到你这么会做饭。”林修白忍不住赞叹到。

　　“一个人生活，总要学会怎么照顾自己。”林修远给他盛了第二碗粥，“不像某些人，冰箱里除了饺子就是速冻水饺。”

　　林修白听到这段话手顿了一下，有点窘迫。过了一小会儿他开口：“医生的工作时间不固定……”

　　“以后我会照顾你。”林修白的话被林修远打断了，语气不容置疑，“我已经申请了调职，下周就去你们医院报道。”

　　“什么”林修白被粥呛到了，“你在哪家医院？”

　　“中心医院，神经外科。”林修远平静地说道，“比你早两年拿到主治资格。”

　　林修白震惊地看着他。中心医院是市内最好的三甲医院，神经外科更是王牌科室。他突然感到一丝挫败——原来在分开的这些年里，哥哥一直走在他前面。

　　“不必那种表情。”林修远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我只是运气好。”

　　那天晚上，林修远坚持要留下。林修白把床让给他，自己准备睡沙发，却被哥哥一把拉住。

　　“床够大，睡两个人没有问题。”林修远说，“小乖，除非你嫌弃我。”

　　最终他们分享了那张不算宽敞的单人床。背对背躺着，林修白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体温和轻微的呼吸声。他想起小时候，他们也是这样挤在一张小床上，哥哥总会把大部分被子让给他。

　　“小乖。”黑暗中，林修远突然开口，“你还记得我们分开那一天吗？”

　　林修白的身体僵了一下。他当然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母亲拽着他的手往外走，他哭喊着要哥哥，而父亲抱着林修远站在门口，表情冷漠。林修远当时拼命挣扎，朝他伸出手，却被父亲强硬地拉了回去。

　　“记得。”林修白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回到。

　　“我找了你很久。”林修远的声音走着哑，“父亲一直不肯告诉我你们去了哪里。直到他去世前，才给了我一个地址，但是等到我过去的时候，那里早就空了。”

　　林修白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哥哥的侧脸，沉声回答到：“妈妈带我搬了很多次家。”

　　很多很多次，这些林修白尘封许久的记忆在这一夜跟许久未见的哥哥谈起了。

　　“她……不太想和过去有太多的联系了。”于是一次一次的搬家，越来越远……

　　林修远也转过身来，他们面对面躺着，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林修白突然注意到哥哥眼角有一道很细的疤痕，在睫毛的阴影下若隐若现。

　　“不重要了。”林修远伸手拂开他额头上的碎发，“我已经找到你了。这就够了。”

　　他的手指在林修白额头上停留了片刻，温度灼人。

　　一周后，林修远正式调到林修白所在的医院。这件事在医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仅因为林修远是中心医院的明星医生，更因为两人惊人的相似。

　　“林医生！那个真的是你哥哥吗？！”护士小张好奇地问，“你们两个真的就像从一面镜子里出来的一样！”

　　林修白笑笑没有回答。自从林修远来了之后，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哥哥每天早上都会准备好早餐，开车送他上班；中午准时出现在他办公室，监督他吃饭；晚上如果他不加班，林修远就会拉他去健身房，美其名曰“改善医生常见的亚健康状态。”

　　起初林修白很享受这种被照顾的感觉，但渐渐地，他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比如林修远会不打招呼就翻看他的手机；比如有女同事和他多聊几句，哥哥就会突然出现，用那种令人不适的眼神盯着对方；比如某天他回家晚了，发现林修远坐在黑暗的客厅里，面前的烟灰缸堆满了烟头。

　　“去哪里了？”那天的陆修远声音冷得像冰块一样。

　　“和同事聚餐，我发消息给你了。”林修白感觉有点莫名其妙。

　　“我没收到。”林修远站起身，逼近他“是和陈医生吗？我看他最近总找你。”

　　林修白后退了一步：“只是普通同事……哥。你弄疼我了。”

　　他这才发现哥哥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林修远似乎也意识到了，猛地松开手，表情闪过一丝慌乱。

　　“抱歉……我只是有点担心你。”林修远把眼镜摘下来捏了捏鼻子试图清醒一下，转身走进厨房“我热了汤，你要喝点吗？”

　　那天晚上，林修白第一次认真思考他和哥哥的关系。二十年的分离让他们成了陌生人，而重逢后的亲密又来得太快、太强烈，像一场无法控制的山火。

　　第二天是周末，林修白醒来的时候发现林修远已经出门了，桌上留着一张纸条和早餐：“去拿东西了，中午回来，醒来记得吃早饭。”

　　他松了口气，难得有机会独处。洗完澡后，他决定整理一下衣柜，最近林修远搬来的衣服几乎占了一半空间。

　　在整理抽屉时，他发现了一个小药瓶，藏在林修远的袜子下面。瓶子上没有标签，里面是白色的药片。林修白犹豫了一下，倒出一粒闻了闻，心头一震——这是氟西汀，一种抗抑郁药物。

　　他正想把药瓶放回去，又发现抽屉最里面藏着一把折叠刀。刀很精致，刀刃闪着冷光，看起来经常被擦拭。林修白的手有些发抖，他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他慌忙把东西放回原处。林修远进门时拎着两个大袋子，脸上带着罕见的笑容。

　　“我买了新的床单和被套。”他举起了袋子，“还有一套餐具，你那套太旧了。”

　　林修白勉强笑了笑：“你怎么突然买了这些？”

　　“我们住在一起，东西当然要换新的了。”林修远理所当然地说着，走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去试试我给你买的新睡衣。”

　　“哥哥。”林修白鼓起勇气，“我觉得我们应该谈谈关于……关于界限的问题。”

　　林修远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什么界限？”

　　“就是……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总是——”

　　“总是怎样？”林修远打断他，声音突然提高，“关心你？照顾你？还是说，你后悔让我找到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修白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一点空间……”

　　林修远的表情变得阴沉，他一把抓住林修白的手腕，将他拉进：“听着，小乖，我们是彼此唯一最亲近的人。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明白吗？”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眼神中闪烁着某种危险的光芒。林修白第一次感到害怕——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哥哥，而是一个陌生的、充满控制欲的男人。

　　就在这时，林修远的手机突然响起了。他松开手，看了一眼屏幕，表情突然变得很警惕。

　　“我去接个电话。”他快步走向阳台，关上了门。

　　林修白揉搓着发红的手腕，隐约听到哥哥压低说话的声音：“我说过了你别再打过来了……不，我不会回去的……这不关你的事……”

　　电话持续了不到一分钟。林修远就回来了，脸上的阴霾早已褪去，又恢复了平常温和如玉的样子。

　　“抱歉小乖，我刚才太激动了。”他轻声说，走过来轻轻拿起了林修白的手腕，发红的地方还未完全褪去。“只是……失去你太久了，我害怕再次失去。”

　　林修白点点头，没有追问电话的事情。但那天晚上，他趁着哥哥洗澡的时候，偷偷记下了那个来电显示的名字：周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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