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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许如澜好像变得没那么忙了。
我很高兴,我知道这说明她或许听进去了我的话。
我们在宫里的日子像沙漏一样,虽然每天只滴一点,但好歹在慢慢地过着。
天成五年二月十五,又到了新的一年见习宫女入宫的日子,天气冷得不行。
掰着指头数,再有七年,我们就可以出宫了。
许如澜少折腾别的东西之后,针工局的工作做的越来越好,半年她就升了掌线,虽然做的事情和女史没什么太大差别,但也算是成了一个小小的管理层。
果然,优秀的人怎样的环境都可以适应。
许如澜还是没有放弃结交朋友,她说,宫里各个势力盘根错节,小人物也有自己的路子,没准什么时候就用得上这些关系网了呢。
“但你还是我最好最重要的朋友。”她对我说。
冬日里,皇帝为了展示天恩,给每个司局都赐了炙牛肉羊肉。
新来的两个见习宫女很开心,呼呼地吹着热腾腾的牛羊肉,蘸着麻酱吃得热汗淋漓。
“这届宫女真幸运啊,”我用肩膀碰了碰许如澜,“我们当年哪有这条件?”
许如澜轻轻推了我一把:“可别乱说话。”
————
天成五年五月初五,宫里设宴庆祝端午节。
尚宫局人手不足,从各司局都调了些人去,不过我们针工局向来没有参与过宴请的事,只是做些打杂,也把我们累得快要脚不沾地了。
我和许如澜在后头一边清洗换下来的杯盏,一边聊着天。
突然,御林军闯了进来,直接把尚食局的所有宫女们押了出去。
我吓得六神无主,许如澜反应迅速,直接把我拉到身后,又把刚刚扎起来的针工局腰牌垂了下来,低眉顺眼地站在角落里。
御林军看了眼我们的腰牌,数了数已经押下的人,头也没回地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压下好奇心,迅速洗好了剩下的东西,就跟着来领人的掌针司翎回了针工局。
回了局里,女史们都开始传尚食局的惨案,有说死了五个女史的,也有说牵连了掌食典食的,总之死了不少人。
至于原因,说是食物里有毒,毒死了一个他国来使。
自从去年余妃打杀了那个宫女之外,这种事情我听得并不少。
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大难就临头了。
但是我一直坚信,这种倒霉的事情不会轮到我身上。
只要我安安静静当个鹌鹑,肯定能熬到出宫。
我选择不去听那些故事,但架不住许如澜是个刨根问底的:
“你听说过讹答剌事件吗?”
我摇摇头。
“1218年,成吉思汗为促进贸易,派遣450人商队携带贵重货物前往花剌子模。商队行至讹答剌城时,当地守将海尔汗贪财,诬陷商队为间谍并杀害全体成员,仅一人逃脱。成吉思汗要求摩诃末交出凶手,但摩诃末不仅拒绝,还杀害蒙古使者巴哈·阿丁·剌吉,并将两名副使剃光胡子驱逐,进一步激化矛盾。”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有人借此刻意挑起纷争,为了压下这件事,找了尚食局的人做替死鬼呢?”
我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一个这么大的宴会,如果真的是食物中有毒,那怎么就偏偏毒死了一个人呢,还刚好是个外国人。
尚食局的宫女都在后宫,哪里会有人和这个外国使臣有矛盾,以至于哪怕送命也要下毒?
大概真的和许如澜说的一样,就是有人想要挑起纷争,而两国为了长久和平,让尚食局的人倒了霉。
“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样?”
我看着许如澜,不愿意去想这背后可能说明的东西。
“月月,”她盯着我的眼睛,“你是装傻吗?这就说明,只要是宫女,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也有被推出去挡刀的可能。”
我没说话,许如澜说的有道理,我辩驳不了,但我就是那种缩头乌龟。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如果现在民不聊生,许如澜会是揭竿起义的人,而我只会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除非活不下去,要不然就是得过且过,绝不可能说什么“大楚兴,陈胜王”,也讲不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该去做工了。”我扭头就要走。
许如澜叫住我:“所以,你还要阻止我吗?”
我顿了一下,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
那天之后,我和许如澜就没有几乎再说话。
不是她冷落我,而是我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
既然终究要走向不同的道路,又何必像朋友一样,徒增告别时的悲伤。
许如澜有野心也有耐心,她慢慢地打通了宫内的脉络,认识的人越来越多。
大多数人都正常人,不会做恩将仇报的事情,她交的朋友越来越多,也愈发知道宫里的门路。
天成五年十二月,许如澜已经成了几位典针姑姑最喜欢的宫女。
天成六年二月,一位年龄刚到二十五岁的典针决定出宫回家,许如澜顺理成章地成了典针,空缺的掌线由我担任。
即使我口口声声说着不需要借许如澜的力,但现实就是,无论是我的升职,还是在针工局不错的处境,都和许如澜的帮助分不开。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一方面,我并不想卷进她野心勃勃的计划,另一方面,我又做不到心安理得地受着她对我的好。
天成七年六月,许如澜要被调去敬事房了。
进宫三年,终于要和整个皇宫真正的主人有见面的机会。
许如澜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她看起来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这三年的宫廷生活,可能还是对她产生了一些影响吧?
我把手里的碗放在桌子上,看着背对着我收拾的人:“许如澜,生日快乐。”
许如澜猛地回头,眼睛微微睁大,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我们还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你生日,学校旁边的地铁灯箱里面,好像有人给你买了广告。”
“照片很漂亮,很难让人忘记。”
许如澜笑了,眼睛里都是无奈:“是我室友,哎,就算我这么厚脸皮的人,当时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还好灯箱广告太贵了,她们也就摆了一天,要不然真的丢人……”
嘴里说着丢人,但许如澜眼里的笑意骗不了人,她应该也很怀念21世纪吧,我想。
笑着笑着,她的眼里就染上了落寞,然后又蹦蹦跳跳地跑到桌前,看着桌上那碗面,做出夸张的表情:
“哇~好香啊,是特地给我做的长寿面吧,谢谢月月!”
说完,就端起碗吃了起来。
“许如澜,”我说,“希望岁岁平安。”
————
因为许如澜在针工局已经做到了典针,到敬事房之后按照级别也是个管事宫女,只是暂时还没有分到具体的嫔妃手下,还得等来年二月新进嫔妃入宫后再分配。
因此,这大半年的时间,许如澜过得跟放假似的。
没多久,她就把后宫嫔妃的性子都摸了个透彻。
自己摸透就算了,有事没事她就往我这跑。
托她的福,宫里主子们的情况我多少也知道了一些。
宫里分三派,一派皇后为首,皇后自皇帝潜邸时就跟着,当时皇帝并不算受宠,所以即使作为皇子妃,皇后的身份并不算高,只是个三品官员的女儿,跟着皇后的也大多是家世不算太好的后妃。一派以嘉皇贵妃为首,都是朝堂上肱骨之臣的女儿,行事张扬,备受宠爱。一派则是毫无根基,不爱惹是生非,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真的把嫔妃当职业来做的。
“这些人都不好跟着,”许如澜对我说,“跟着皇后容易被嘉皇贵妃刁难,只要不做的太过分,皇后基本都是随着嘉皇贵妃闹,跟着嘉皇贵妃她们做宫女更是要了命了,剩下一派虽然不惹事,但存在感太低。”
“只能等新入宫的嫔妃,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机会。”
我不懂这些弯弯道道,除了她反反复复说的那些宫内势力,其他的东西我都左耳进右耳出。
她来了,给她做点吃的,听她絮絮叨叨说那些有的没的。
有时她得了赏赐,也会给我分一点,什么簪子碎银子金瓜子之类,一次的赏赐就足够我干一年。
我也不拒绝,全部收在小盒子里。
储蓄,是从21世纪带回来的好习惯。
————
天成八年二月,开选秀。
这年,我们二十一岁。
新入宫的五名妃子,家世最好的被赐了封号,是慕贵人,一个人住在岚藻轩。
剩下的两个常在,都投在了嘉皇贵妃的门下。
还有两个答应,除了给皇后请安,几乎没有出门,大概就是躲起来过自己的日子。
许如澜如愿跟了慕贵人。
在岚藻轩做管事宫女后,我们几乎就没怎么见过面了。
天成八年四月,慕贵人第一次承宠,随后,就成了宫里少数不站队还得宠的嫔妃。
许如澜却没有什么动静,好像忘了她的计划。
我倒是乐意看到这样的情况,慕贵人虽然出身世家,却没有什么大小姐脾气,受宠又谨慎,做她的宫女比跟嘉皇贵妃和皇后斗要轻松许多。
天成九年十二月,慕贵人晋了位份,成了慕嫔。
次年二月,我终于升了职,做了典针。
许如澜这两年多的努力终于见了成效,她变成了慕嫔最信任的宫女。
天不随人愿,正当我以为事情会越来越好的时候,慕嫔居然被禁足了。
“听说是试图谋害皇子,这下可完蛋了。”
“是啊,连个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皇后娘娘向来不爱管这些事情,只是吩咐下去秉公查处。”
“要是落在嘉皇贵妃手里,啧啧……”
宫廷的生活太无聊,这些后宫闲话,也成了针工局宫女们唯一的休闲。
我虽然不爱说话,但慢慢也和大家熟悉了,她们聊天也不避着我。
慕嫔受罚,许如澜作为宫女,应该不至于丢了命,但估计过得也不好。
我有些心急,却没有办法,只能托人打听,看看能不能给她送点什么需要的。
收了我银子的太监却笑嘻嘻地回来了:“魏月姑姑,别担心,如澜姑娘要有大造化了!”
天成十年三月,禁足了一个月的慕嫔被放了出来,同时传来消息,许如澜被皇帝宠幸,成了许常在,和慕嫔住在一处。
进宫六年,许如澜终于如愿。
新晋嫔妃事情很多,天成十年四月,许如澜终于来找我了。
“月月,”她扶起要行礼的我,“你愿意跟我吗?”
我看着她,说了句恭喜小主,然后就是沉默。
许如澜知道我的意思,没有再劝。
我很感谢她,没有直接把我调走,按照她的位份,要一个小宫女是很简单的事情。
“再给我做一碗长寿面吧,月月,之后可能很难再见面了。”
————
宫中似乎隐隐多了一派,以慕嫔为首。
许如澜替代了以前的慕贵人,成了低级别嫔妃中最受宠的存在。
是了,她向来聪明又惹人喜爱。
天成十一年六月,慕嫔晋慕妃,许如澜成了许贵人。
二人一时风头无两,慕妃甚至有时敢和嘉皇贵妃对着干。
时隔一年,许如澜终于得空来找我。
“月月,我有点累了。”她说,“皇上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不愧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他的温柔和雷霆都让人痴迷。”
我理解她的沉溺,情到浓处,最尊贵的人甚至愿意给你点妆穿袜,换谁不迷糊?
“但是我真的有点累了,慕妃想投在皇后一派,她想和嘉皇贵妃斗,但是我不想,我觉得就这样过日子挺好的。”
“既然已经身在局中,就随你的心吧。”我说。
许如澜不同意我,她认为我的“局中”的说法太难听。
“月月,真正在后宫待久了,我觉得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夸张,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幸福吗?”
我不做评价,只是对她说:“明年二月,我就要出宫了,到时候如果许贵人您有空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
没想到的是,我还在筹划我们的散伙饭,许如澜先出事了。
她们说四皇子中了□□的毒,而许如澜房间里搜出来了何首乌。
四皇子是皇后一派的某个妃子的孩子,许如澜不愿意站队,皇后没必要帮她。
嘉皇贵妃更是恨不得她死,奇怪的是,慕妃也只是劝下了要杀了许如澜的皇帝,改为圈禁冷宫。
许如澜之前给我的东西派上了用场,我用两颗金瓜子贿赂了冷宫外的太监,拿着包袱进去了。
看到我来了,许如澜站起来冲到我的怀里,言语里是从来没有过的委屈:
“不是我,月月,我没有要害四皇子,我是看到嘉皇贵妃她们要害他,我本来不该管的,但是我不忍心,我就去阻止……”
“我不知道那个东西为什么会从我房间里搜出来,你相信我,月月,你相信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许如澜这么天真,明明是个很聪明的人,她难道不知道,除了皇帝,后宫所有人都只是奴才,是可以随便因为主子的计划牺牲掉的奴才吗?
嘉皇贵妃有意栽赃,若是没有皇帝的默许,她一个嫔妃,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判了罪?
皇帝需要嘉皇贵妃的母家,牺牲掉一个宫女出身的小妃子,让嘉皇贵妃高兴,是再划算不过的。
但我不能这么跟她说。
“我相信你,如澜,我相信你,你不会做那种事情的,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是啊,是啊,”许如澜眼泪不停地掉,我摸着她的头发,感觉到脖子处的湿意,“你都相信我,为什么皇上不相信我,我那么爱他……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他不相信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停地对她说她没错,然后把包袱里的东西拿出来给她。
冷宫阴寒,吃的也不好,但是时间匆忙,外面的太监又在催,我只好迅速和她讲:“这是一些基本药物,这些被褥和衣服你先拿着,这些干粮你一定好好吃,还有一些肉干,补充蛋白质,别省着,之后我会想办法送进来,我会想办法的……”
许如澜拼命点头:“我会好好吃的,我要活着,我会出去,我一定会出去的。”
钱是有限的,不可能每次都这样拿两粒金子进来见面,我和许如澜商量好,隔三天午时从冷宫墙外扔一些基本的生活物资进去,如果她想见我,就在那个时候吹口哨。
天成十二年二月二十,许如澜第一次让我进去。
她又瘦了。
她给了我一个木雕,是一只圆滚滚的小胖鸟。
“月月,帮我把这个给魏总管。”
“皇上很快会接我出去的。”她说。
我不知道她之前交代过什么,既然她让我给,我就给了。
或许是她之前和皇帝浓情蜜意时的纪念吧,我想。
但并不如她所愿,又过去了十天,许如澜还是在冷宫。
她终于死心了,第二次叫我进去,她给了我一封信,让我送给慕妃。
没过多久,皇后开口,许如澜被放了出来。
错过了宫女外放的时间,我还是在针工局继续当典针,等着下一次外放。
————
天成十三年,阖宫晋位份,慕妃成了慕贵妃,许如澜成了嫔,得了封号,澜嫔。
二月十五,又到了宫女外放的时间,我递了申请,然后准备了一桌饭菜,天微微擦黑的时候,许如澜来了。
她带了几个宫女,已经瘦得腕骨凸出,身体单薄得像能被风吹走,头上却顶着沉沉的珠花宝石。
我给她倒了杯枣茶,随意地聊着天。
临走了,许如澜把身边的宫女都赶了出去。
“月月,你可以留下吗?”
许如澜眼中流出一丝脆弱,我第一次在这个好强的人眼里看出这种情绪。
哪怕是在冷宫,她也从未流露出这样彻底的脆弱。
也许她哭过,但是很快又会回到运筹帷幄的状态。
而这次,或许是她知道,如果我走了,就真的回不来了。
“月月,来我这吧,来陪陪我,好吗?除了你,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信。”
许如澜握着我的手:“我和慕贵妃投诚了皇后,这就意味着我不得不卷入和嘉皇贵妃的斗争中,我不想的,但是……你也知道,冷宫……”
“我只能成为她们手上的剑,这样才能出来,但是我真的好累啊……”
“我身边都是眼线,皇后的、慕贵妃的、嘉皇贵妃的……”
“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有,我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陪陪我,留下来,陪陪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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