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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
珑灵擦了把嘴边的口水，翻身整理睡乱的床铺，结果越整理越乱，正巧听见他们催促起床的声音，心虚走出去。
如今窗外天色青亮，挂着几许晨晖。不知哪的施工队霹雳乓啷地开工干活。
楼上有人掀起声骂，调子爆得粗粗嘎嘎的，珑灵踏着拖鞋，仿佛脑门砸了个清醒，曲起小调。
这大城市热闹！
“今天我带你们去工业区转转。”
姚宝嘉坐在桌子边，嚼着刚买回来香喷喷的鲜肉包子，说：“小灵琢磨琢磨，电子厂或者鞋厂不错，我跟人联系过了，红达和兴路能招你进去做质检员，这活轻松。”
“好啊！挺好，谢谢宝嘉哥！宝嘉哥阔气，我不挑活。”
珑灵一听轻松活，躇着鼻子不闻油亮亮诱人的肉香，眉开眼笑，小蜜蜂似的围着，端茶递水献殷勤。
“金狗你也去看看，想明白到底要不要跟着我干。”
“嗯，听你的，宝嘉哥。”歇了一晚上的金狗缓过劲，消了昨天那股紧绷绷的感觉，只管支着耳朵，埋头呼呼啦啦混着家里的咸菜，喝着粥。
陶陶暖人的晨光透过磨花的琉璃窗，热粥热食填肚，舒坦极了。
珑灵干饭的好手，毕竟在家吃不上饭，只能指望到别家打点伙食。
她吃了两个大包子，一碗粥，一个茶叶蛋，末了又添了两根油条，舔了舔牙，扭着肚子靠在门边等，念咒似的喊，“加把劲，走了，走了。”
见他们要出门，金狗嘴里塞一个包子，手上拿一个赶紧跟上。
洪城的早晨缥缥缈缈升起摊铺的蒸汽，街上时远时近的掀卷帘门声，店里摆着好些新鲜玩意，珑灵左右瞟盯路的两人，悄悄低头在兜里点那几张钱票。
二十八块。
打了个饱嗝，说服自己下次来买。
重新塞回钞票的瞬间，珑灵自然没看到姚宝嘉和金狗嘴角抽搐，对视一眼。
贪心的狗崽子。
得亏她没钱，不然，不敢想象真发达了，成什么样。
姚宝嘉的BB机响了，只听他接起来，顿时皱眉说马上来。
随即拦了辆出租车，本想自己坐上来，好歹要送珑灵进了厂子才放心，金狗看他焦色，推辞说他会陪着一起去，让他赶紧忙。
“这是办暂住证的钱，抓紧时间办了。”姚宝嘉抽了几张票子塞到金狗手里，喊了声后面的的士，转身要跑，想起来扭头嘱咐。
“小灵你别在路上乱晃悠！要办啊！我走了。”
珑灵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拿过整钱清点，动作放得轻，一共四百块，她用眼角瞄开车的师傅，凑到金狗耳边小声惊呼起来，“这么多？！”
她家就没见几张纸钞，珑灵心里踏实得塞满了红焖鸡、排骨、虾球……
“收起来。”
金狗挺直腰杆看车窗外的繁华建筑，不放心地想把钱放进内裤里缝的荷包，被珑灵嫌弃地瞪一眼，抽了两百块收起来。
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多，司机开得急，擦着缝往前冲。
金狗把着扶手，感觉自己魂都飞了，心惊胆战可算到地了。
“这师傅咋这么莽！”金狗惜命得很，没好气想骂那司机，转眼只剩了车屁股。
转头看珑灵，结果这小子发梢吹卷，蓬张鲜活，显然兴奋着。
金狗长呼一气，暗骂，都不是人的玩意。
“心脏不跳，你才真完了。”珑灵和他打嘴仗。
“吃撑着了？”
金狗一屁股躲开踢过来的一脚，专往人堆里扎。
嘻嘻哈哈片刻，珑灵和金狗站在红达电子厂的大门口。此时厂子还没开门，外面已经排了一条长龙。
“这要排到猴年马月？”珑灵光是想想都觉得腿酸了。
队伍前边一个烫小卷的婶子扭过头接茬，“这还算好的，再来晚一点。”
“喏，看见那石桩子没，人多就排到那。”
珑灵转过头看，至少十米开外，霎时倒吸一口凉气。
“电子厂招女工的多。”婶子打量珑灵上下，不确定了，“你是外国人？”
“我……”珑灵终于想起自己的理由，指着绿眼招子，朗声理直气壮，“遗传病，家族遗传病。”
婶子惊诧，看着眼前她不起眼的褂子，又觉得情理之中。
“害，造孽。”
隐隐怕稀奇古怪的病有传染，立马侧身往前挪。
猛一个动作，打着小卷的头发晃荡着，像珑灵曾经见过的软塌塌抹奶油的蛋糕，弹弹软软。
珑灵在背后叫唤她，结果婶子又往前使劲挤。
“挤什么！赶着投胎啊！”
居然嫌弃我！
我可是……！
哼。
珑灵瞪她背影，赏面和金狗说话。
这时大门终于开了。
金狗目送珑灵拿了一张白纸进了一间办公室。
穿着工服的女人扫了眼粗制滥造的简历，笑问：“珑灵？”
珑灵点头，知道这是她后面衣食父母的把关人，殷勤乐呵呵地笑，本来幽邃的眼睛笑眯起来，愣是整成不值钱的样。
负责人有些稀罕，好笑地弯起嘴唇，接着说，“你通过了。”
珑灵握拳，看了眼旁边人影晃动的小隔间，意识到这是大牛哥给打通的后门，差点原地蹦起来。
“谢谢！谢谢姐，祝你发大财，早日高升！”
逮着学会的几个词，好话连篇往上套。
给负责人听得，眉心夹着的皱纹都轻了三分。
虽然是预料之中的事，珑灵还是高兴，她特别想跳到她妈面前，推开她常年耷拉的眼皮，大声喊，“我能挣钱了！”
珑灵迈着轻巧的步子出了厂子，一副臭屁的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被录取了，丝毫没有关系户的心虚。
她昂着下巴找金狗，却没在约定的地方见到他。
“人呢？”珑灵皱起眉头，左右张望，突然肩头被人拍了下。
还没来得及诘问他，金狗先开口了，“你之前拿的白纸是厂子让你填信息？”
“那纸上没特别的章，或者其他的吧？”
“咋了？就是张纸啊，让我填些乱七八糟的。”
金狗趁她面试的时候，跑了附近几个小厂，他看着拥挤嘈杂的人群，双眼发光，如同看见遍地的金子。
“小灵子……发了！”
金狗卖力跑到一家打印店，买了一摞白纸，茫然的珑灵气都没带一个大喘，跟在他身后。
“到底干啥？”珑灵被金狗拉到一个偏僻的小巷，手里被塞了一只毛笔。
“你在这个纸板上写：惠阳电子厂现招聘5名业务员，3名采购员，月薪500元—700元，上五休二，高中学历者优先考虑。”
“专属简历一元一份。”
珑灵睁大眼睛，笔下铁钩银划，脑筋飞速转动。
“金狗，哪来的招工？招我啊，500—700！我现在这份还只有三四百块！”
金狗脱了外套，露出还算工整体面的军绿色衬衫，他激动得手背青筋绷起，催促珑灵赶紧写。
“当然没有这么好的工作，做梦呢你。”金狗使劲吹前面几行没干的墨渍，放低声音，“这是假的，只要他们相信我会把这些简历交给工厂就可以了。”
“别抖！小点声！”
金狗摁住珑灵滞住的毛笔，眼睛瞥向无人路过的巷口。
“那你这不是造假吗？”珑灵再单纯不涉世也知道这种行为叫坑蒙拐骗，她扔掉毛笔，幻视鞭子“啪”地甩在身上。
珑灵打了个颤，生怕她的好妈妈知道这桩亏心事，咻地飞过来揍她。
她扒拉住金狗的衣角，“丧良心的事，我不干，你也别干。”
“傻了？”金狗捡起毛笔，自己补上最后几笔，要不是看她字写得不错，他不会想到把她拉扯进来，“钱都不赚了？你好好想想你这次出来是干嘛的，放你面前捡都不会。”
“再说，只要一块钱，根本不算事儿，你买个烧饼都不止一块钱！如今工人这么多，随便套上几个，想想这买卖，一天的银子哗啦啦往兜里收！”
“可你这是骗人，空手套白狼！”珑灵的嘴唇颤动，她盯着纸板，想一把抢过，金狗挡开她的手，转身抱着那沓东西跑。
“你先回宝嘉哥那，我晚上就回去！”
金狗摞下话消失在转角，珑灵一颗心往油锅里炸，她鼓着腮帮子，张皇着捡起那件外套，一溜烟追出去。
珑灵自称山大王，腿脚利索，谁能跑得过她，但金狗实实在在不见了踪迹。
日头正盛，珑灵猜想他应该会在附近的工厂转悠，没办法，只能穿着胶鞋磨穿底子，挨个找。
和她妈比起来，珑灵只有这副皮实的壳子得了遗传，其他的什么都使不出来。
这人跑了，尚还能寻着味，珑灵嗅着鼻子，感觉自己此刻像条狗。
她在心底“呸”了声，愈往前走，愈找不到人，最终气味断在一处垃圾山上。
工业区大得很，没找着，珑灵摸了把汗，耐不住渴，在路边买了瓶糖水，她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沐浴着近几天难得的阳光。
喝了口甜滋滋的糖水，珑灵舔唇瓣上的水渍，心想，难怪妈说各人有各命，她又不是活佛菩萨。
还是大城市好，糖水里面还有丸子。
还了瓶子，摸着充实的荷包，想起她刚通过面试，精神抖擞起来，准备庆祝庆祝。
一下子全忘了兜里的两百块是用来办暂住证的。
或者说，珑灵本身就没当这是多大个事。
她精力不错，结实的肌肉藏在小胳膊小腿上，一路闲逛。
路过停着的车，伸手去摸那锃亮的黑漆，被人瞪了眼，悻悻收回手，转头进了唱片店，听着歌，逗老板的猫。
肚子饿了，找了家面馆，花掉几块钱。
瞧推车上摆着煮串，大手一挥，守在旁边吃得肚皮溜圆，珑灵才大摇大摆准备回去。
此时此刻，挺着肚子的“暴发户”学人背手慢悠悠走，嘴闭得紧，生怕一肚子财宝美味打着哈从嘴里飘出来。
说来矛盾，“暴发户”舍得花钱吃穿，舍不得十几块钱出租车费。
潇潇洒洒走到马路十字路口，看着指挥的交警，珑灵左右张望，跟着人群停下来。
等了会，似有所悟跟着大伙穿过马路，珑灵一路瞎蹦哒，幸好识字，跟着指示牌走。
她扔掉手里的垃圾，想起来抹油的嘴巴还没揩。一边回想出租屋有什么稀奇好玩的，一边穿过几顶棚子。
“啊！我有证！我有证！”
纤瘦的半大男孩被穿着制服的两个人拷住手腕，押送进前方的车厢。
“老实点，等人来赎吧。”
珑灵被那撕心裂肺的叫声震住，她眨了眨眼睛，凑到走远的路人身边，“啥情况？”
路人不愿意沾着晦气，拨开人要走，珑灵又缠上，路人没办法飞快说，“三无人员，没办暂住证的。”
他回头打量她一眼，在她的绿眼珠上停留一瞬，瞟向治安队的人，“没证吧，赶紧跑吧，不然进去受罪得很。”
“查证！别动！”
路人低咒一声，眼见那两人看着他们这个方向，待在原地不动。
珑灵大脑一片茫然，被人推了一把，拔起步子就跑。
“站住！”
她不清楚车票近期的三天有免查权，本不用跑，但玲灵被身后凶悍的阵势吓到，挤进窄小的过道，兜头看见厕所，心下一起，钻进去。
公共厕所臭得很，珑灵捂着鼻子，踮脚躲在里边的隔间，暗自庆幸，总不可能跑进女厕所吧。
厕所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珑灵屏住呼吸，听见两道交错嚣张的男声，“进厕所了。”
“一人搜一个，角落都不要放过。”
珑灵心脏突了下，有一霎那觉得自己腿脚发软，后悔如海水潮涌过来。
她不知道被抓住的后果，但回想起妈讲的村子里一小伙出门打工客死他乡，她以为那是吓唬，现在想来，瞬间头皮发麻。
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进来。
珑灵在紧要关头强迫自己不要抖，她四处打量，眼睛晃到旁边的光亮，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从墙壁上面的小洞钻出去。
爬树的中高手踩着粗糙的墙面翻出去，正想得意笑，哪知道后边是一堵围墙，生怕慢了一步就被追上，珑灵慌不择路边回头边掠过墙顶的碎玻璃。
腿肚被划了浅浅的口子，珑灵不在意地跳下去。
落下的一瞬，她给自己默默配上今天刚听来的新歌，“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张开双臂，自由飞翔。
旋即“咔嚓”几声，珑灵踩着硬物崴向一边。
“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珑灵揉着鼻子，心里咯噔，错愕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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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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